格雷诺耶在《香水》中偏执地相信气味的作用,人的肉体会衰老、死亡、腐烂,但气味如果得以保存,他便能够拥有关于这气味的一切——柔和,力量,持久,多样性,惊人的、具有巨大诱惑力的美。
从这个意义上说,电影是王家卫献给世人的香水,《花样年华》是其中最暧昧、最具诱惑力的一支,它近乎完美地再造了一个时代的气味,并将这种气味变成电影史上的孤品,电影之外,岁月呼啸,而这则98分钟的故事始终在那里,提醒着经历过、呼吸过这道气味的人,我们曾拥有过一段真真切切的花样的年华。
文|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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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用王家卫句式叙述5月的一件小事,大体应该是这样:2020年5月20日下午5点20分,没有早一分钟也没有晚一分钟,泽东电影放出几张未曝光的旧照,时光荏苒,不变花样年华,如果一切停在那个时候,该有多好。
5月20日,是电影《花样年华》戛纳首映的日子,今年恰逢20周年,如果不是新冠病毒肆虐,戛纳原本计划在戛纳经典单元重映4K修复版的《花样年华》。此外,王家卫电影4K修复版巡回展原本计划于6月5号在美国首映,包括《花样年华》在内的七部电影均在放映之列,早些时候历来惜字如金的王家卫曾对外表示,我很期待我的作品在6月上映,并庆祝《花样年华》20周年。
约定没能实现,盼着提前过年的粉丝们愿望落了空。
2020年5月20日泽东电影官方微博放出的未曝光旧照
2000年在戛纳,《花样年华》首映之后,国内外影评界和大众几乎集体陷入狂热,那场景非常像德国小说《香水》中描绘得集体迷醉,主角格雷诺耶利用一滴香水的气味,迷惑了周遭所有的人,人们放下一切,只想拥抱、亲吻、彻底解放,肆无忌惮地拥抱*,回归本能,放弃对诱惑的无谓抵抗,一种集体的狂欢与疯魔。
在过去20年的时间中,国际上任何一份权威电影评选名单,《花样年华》和王家卫都没有缺席过——因此,诚实地说,20年的时间刻度对《花样年华》本身并没有多少意义,从公映那一刻起,即使是不喜欢这部电影的人,都未曾否认过它会成为一个时代的经典。之后的时间也证明了,过去20年,甚至包括接下来20年、50年,《花样年华》都无疑是香港电影、华语电影铁打的门面。
这门面不只在神坛,也在民间。
放眼华语乃至世界影坛,几乎没有任何一部电影像《花样年华》一样,在20年中几乎经历了世人千千万万遍几近纳米级别的怀念与分解:这部电影的每一帧画面,每一组镜头,每一首音乐,张曼玉的旗袍,梁朝伟的油头和西装,2046房间里发生过或没有发生过的事,那双粉色的旧旧的丝绸拖鞋,小巷,街灯,夜雨,电饭煲、馄饨摊,钟表,麻将桌,1960年代的香港,1930年代的上海,越剧,昆曲,周璇娇俏的声音演绎的那首《花样的年华》——
甚至是电影之外,王家卫的童年记忆,刘以鬯的小说和他那代人命中注定的飘零,周慕云和苏丽珍在王氏电影宇宙中的前世今生,以及梁朝伟和张曼玉这对世纪拍档不得不说的场外八卦中似有还无的擦身而过……
格雷诺耶在《香水》中偏执地相信气味的作用,人的肉体会衰老、死亡、腐烂,但气味如果得以保存,他便能够拥有关于这气味的一切——柔和,力量,持久,多样性,惊人的、具有巨大诱惑力的美。从这个意义上说,电影是王家卫献给世人的香水,《花样年华》是其中最暧昧、最具诱惑力的一支,它近乎完美地再造了一个时代的气味,并将这种气味变成电影史上的孤品,电影之外,岁月呼啸,而这则98分钟的故事始终在那里,提醒着经历过、呼吸过这道气味的人,我们曾拥有过一段真真切切的花样的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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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样年华》是关于时间和记忆的游戏。
2000年,新世纪伊始,告别世纪末的狂欢,人类以前所未有的乐观、信心和对一个更好世纪的期许迈入了21世纪。
用更广阔的视角来看,人类历史在20世纪经历了诸多风波,两场世界大战造就了史无前例的破坏,饥荒,混乱,革命,到处的硝烟和*戮,狂热的运动,一度被人类抛之脑后的理性。这种持续不断的慌乱伴随着冷战时代的结束而结束,最终在资本全球化所带来的消费主义狂潮中渐次退场和平息。从这种视角望去,世纪之交的人们一方面真诚地怀旧,一方面热切地憧憬。新千年的人们对20世纪有着诸多温存和不舍,人们迫切需要一个对象去引燃和释放这些情绪,从这个层面而言,《花样年华》引爆了世纪之交人类情感的火山口,从东方到西方,网罗了一切能够网罗的对象,用一个绮丽、温存、依依不舍的集体仪式,完成了众人对20世纪的深情告别。
新世纪的第一年,王家卫为世人讲述了一则1962年的香港爱情故事。那一年《花样年华》的宣传资料上写,一切都褪去了,香港、1962年、那个陈旧的秘密……不管当初是为了报复或色诱,抑或单纯的慰藉,到最后,只剩下眷顾。
王家卫从来不是大任在肩的那类导演,而是撩拨和再造情绪的天才。六十年代充满了冲突和纷争,混乱和狂热,《花样年华》中的克制和隐忍更像是一个时代的反面,甚至在世纪之交的当口,重塑和改写了人们对一个逝去年代的认知。这背后固然有王家卫作为创作者的取舍与抉择,但这部电影自出现之后的种种奇遇,却为今天的我们提供了了解世纪之初人类真实情感的一道窗口。
眷恋和怀旧是《花样年华》的底色。王家卫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中曾说,我并非真的试图拍摄一部关于1962年香港的影片,我更想拍摄一部影片,讲述我对那个年代的记忆。
对王家卫个人来说,这一年,5岁的他随父母从上海迁居香港。时代的慌乱并没有太多进入他孩童时代的记忆,他回忆中的上海是一座安稳的城市,母亲下班领我回家,从武康路走到淮海路,那些树啊影啊,和经过上海交响乐团训练地听到的音乐。
《花样年华》的故事中,很多上海人集中在香港的弄堂里,带着老上海的记忆和习惯,打算过一段暂时安稳的日子。
但置身时间和空间夹缝中的香港,和试图在这座孤岛藏身的人们,一方面无法摆脱殖民岁月的浸染,一方面也无法保留渐行渐远的传统与记忆,新与旧的冲击,身体和身份的混乱,将要归于何处的疑问始终狠狠纠缠着那一代人。王家卫着迷于人在这种特殊历史中的飘荡和不安,抓不住,逃不掉,摆不脱,忘不了,是那个时代加诸于个体身上无法摆脱的宿命,从某种意义上说,王家卫的所有电影,事实上都在不断重复同样的记忆和心境。
因为这些背景,《花样年华》便不单单只是一个连一场*都舍不得回避的爱情故事,爱情只是王家卫隐藏心事的壳子。他比所有人都更明白昨日之日不可留的怅惘,一个有意思的片段是,世纪之交王家卫决定讲述60年代香港的时候,事实上大部分镜头都是在泰国华人聚居地所拍摄,新世纪的曙光抹平了旧时岁月的痕迹,怀旧情绪的迷人和欺人通通在于,旧时日子,看得到,抓不着,而人只能在时间的河流中飘零游荡。因此说到底,《花样年华》的终局并不是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带我走?,而是那张船票始终不曾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