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不压正》剧照:唐凤仪,许晴饰演
《邪不压正》剧照:关巧红,周韵饰演
采访间隙,他让我们去另一个房间看《邪不压正》的素材。电脑屏幕上,我们看到了在云南杏林——昆明机场以北的喀斯特地貌上搭建的北京院落。工作室的人员介绍说:“这里有温泉度假村,有石林景观。”搭建的时候,他们把北京特别有意思的房顶基本都放在这里头了,“类似这种三联搭,一进的,二进的,包括牌楼,全都有”。这个搭建的北京城比一般的胡同要宽一点,因为要有聚集感,要能在楼顶上跑,还有轨道,脚手架上面搭木板,人就可以在上面和联搭的屋檐间行走。在电影里,就是借这个位置拍他们在房顶上骑车的。电脑屏幕上,我们看到彭于晏骑着单车,在屋顶上连续流畅地骑行而过。《侠隐》里关巧红的裁缝铺搭建成比较西洋式的气派塔楼;还有一幢宏伟的白色西式别墅,形似白宫或市政厅。这个外景只是临时搭建,实际用的在北京南六环大兴还搭建了一个,“把这些木板拆掉以后,下面其实就是一个真实的北京城”。
导演和作家有根本不同。电影工业是集体的劳作,导演需要为身边的所有人负责,艺术上的、组织上的、财务上的。为了展现地图上和记忆里的北京城,姜文用好几年组织施工队伍,一砖一瓦地把城搭建了起来。姜文说他是“用头脑工作的人”,必然需要“强大的理智和耐心,才能做电影”。小说家用笔下的文字再现北京梦华录,导演却在云南搭建了一个4万平方米的院落,都是真材实料的房子,存在于物理世界。姜文说,云南的天空更接近80年前北京天空的气象,“北京有时雨后的天空很神奇,说不清是哪儿”。即将在荧幕上呈现的京城屋顶世界上的天空,就仿佛穿越了80年时空,浮现在我这个听者想象里的视线中,带着质感与重量。
姜文也讨论节奏问题。那是《邪不压正》里一个火烧尸体的镜头,剪辑师提供了一个纯火的镜头和一个蓝火的镜头作为选择。姜文说:“我觉得是节奏不好”,“他过去一砸,‘啪’一碎,有一个小小的节奏。然后别慢慢起,‘嘭’一下,像一堵墙一样就起来了。现在感觉太慢”。剪辑师确认:“直接第一下就这么起来?”姜文说:“它实际上是一种小爆炸。速度要加快,形态没问题。”剪辑师再次确认:“这底下根上是带汽油的。”姜文再度确认:“碎了以后,第一下先静一下,没动静,第二声‘嘭’就起来——要起就猛起,别意意思思的。”剪辑师又问了一遍:“要这个蓝火吧?”姜文说:“有没有都不重要,关键是节奏。”共识达成,“OK,走(下一帧)”。接着是两个人从着火的尸体上跑过的镜头。“他俩跑到这儿,感觉是火追着他们跑。别先起(火)。”姜文说。
火焰燃烧声音的节奏问题,这个细致入微的讨论既让我有些困惑,又让我好奇。砸碎之后的第一下是“没动静”,然后是“猛起”,把三声缩减为两声,这样的问题可能在观影时很少有人会留意到,对姜文却如此重要。他这样赋予了火某种有性格的生命力,甚至让声音也有了戏剧的张力。姜文创造一个电影世界的念头好几次是从声音开始的,声音也在他的电影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不仅是《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为人熟知的《乡村骑士》,更有他从叶弥的小说《天鹅绒》里听到的只有他才听到过的新疆音乐旋律,从而才有了《太阳照常升起》。而在《鬼子来了》里,所有的不祥之兆都在深夜急促的敲门声和一阵不知何处来的风声中得到了预示。
拍摄片场的姜文
两重世界姜文的电影里存在着“另一个世界”。《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马小军蹲坐在屋顶阁楼外,或终日在内务部街11号的屋顶上轻盈游荡,像只铁皮屋顶上的猫守着梦中人出现,“另一个世界”就呈现出它的模样。那是一个占据制高点看众生也看自己的世界,上去需要冒一点险。第一次看马小军沿着屋脊的瓦楞向上攀爬,行走在脚掌宽的屋檐上,又跳上更高更窄的阁楼顶时,肾上腺素涌动,不免担心他像滑滑梯一样溜下坡屋顶,会一屁股滑空去了下面的世界。但他稳稳当当停在了墙与屋顶交界的边缘。姜文说,当时拍《阳光灿烂的日子》,“伤痕文学”正流行,但他质疑“加害者”和“受伤”的说法,“我就摸着自己的良心,说我当时看见什么了”。这部电影的制片人张望也是大院的孩子,“院里有人爬烟囱,但没掉下来;掉下来了,也没死”。
这个高处的“另一个世界”,成为姜文电影中反复出现的主题,有它的变奏形式:《太阳照常升起》里“在上面停下的火车”,《一步之遥》里向城市上空行驶而去的马走日的列车,《让子弹飞》里站在城墙垛上俯瞰陵园的土匪兄弟,《鬼子来了》里存在于村民们语言和信念之中的“炮楼上的人”和“老天”……高处的姿态,让他的电影有一种《死亡诗社》的气息,超凡脱俗,充满拒不对现实妥协的勇气;也是一种道德审判的意味,或关乎生死的判断。有时,姜文电影里高处的视角并不明显在高处。《让子弹飞》里,姜文让镜头自身开始从“另一个世界”打量众生;它学会了从最有孩子气、心性最单纯的冤死者小六的角度,去“看”那些到墓前来吊唁和誓言复仇的兄弟。通过那个平视的镜头,“小六”成了萦绕于电影之外的无形之魂魄,默默打量一切;“另一个世界”从此获得了它在电影中自身的存在。姜文说,演《芙蓉镇》的时候,谢晋导演曾花了很大力气,几乎是央求他说出那句“人像畜生一样活着”的台词。为什么人要像畜生一样活着?他说:“我不信。”
《一步之遥》工作照。姜文在化妆室说戏
《邪不压正》里,他依旧创造了“另一个世界”,作为电影的真实世界之外,一个具有精神性象征意义的“屋顶世界”。这个世界搭建在现实物理空间的基础上。
从剪辑室回到会议室,姜文在那张地图板前站定,讲解起“四九城”。北京城在城墙拆除之前,四面有九个城门。为什么是“九”?“背后是两个门出去,旁边是两个门出去,前面是三个门。内城叫鞑靼城,以前是满人住的地儿。从明代,外面又套了个城,所谓南二环,这个城有西便门、东便门,两便门往北开,还有广安门、广渠门,这边又有左安门、右安门和永定门,加起来一数,有九个城门。整个城称为‘瓮城’,有一个圆的城墙,有箭楼,整个城就是一个防御工事。即使打穿了外面的城,要进去还有一城。”既然《邪不压正》拍的是北京,姜文说,他们就用电脑绘制的方式恢复了20世纪30年代北平后来被拆除的城墙,“真真假假,一半真的,一半假的”。这个城墙做起来不像神鬼怪之类的一般特技,能看出来,“我希望它做出来跟没做一样,就像真的”。他们去西安拍了城墙,然后把真的城墙摘下来,“重新组合”成北京的。西安的城墙最接近北京的城墙,唯一不同的是北京的城墙“砖头更大一点”。但“北京的城墙也没有完整的制式,东西南北同一年代砖头大小和高矮也都不一样,而且原来的城墙中间都是土夯,两边再砌上砖,塌了再砌”。这样,虽是真真假假,但又不失真。
然后他讲到了内务部街。内务部街是北京少有的以“街”命名的胡同,这条胡同比较厚,“后面占了三条胡同”。“胡同”其实是蒙古话,意即“蒙古包与蒙古包之间的路”,“路可以找水井”。姜文10岁时随父母来到北京,在那里生活了很长时间。作为一个“外来人”,我总是难以想象,屋顶的世界何以是能自由行走的连续空间;有了那样一个世界,下面的世界是不是也为之不同了。他把这个问题转化为“靠什么形成胡同的内容呢”,做了细致解释。“胡同都是直的,差不多800米,宽8米,厚差不多是80米。站在任何一个位置上看,都是非常有规律的,正房,厢房,正房,厢房,一路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