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是我们了解宇宙的最有力的工具。但它是怎么起源的以及如何发展起来的,却至今仍是一个谜。
2017年去世的伊朗数学家玛丽亚姆·米尔扎克哈尼,是第一位获得数学领域最高奖——菲尔兹奖的女性。她形容研究数学 “就像是一个人迷失在丛林中,试图用你所学到的一切,去找到一条出路”。
她虽然只活了40岁,但应该说是一位幸运儿,比大多数人在“数学丛林”里都走得深,最后还摘取了数学上的桂冠。
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人类似乎也是大自然的幸运儿,是唯一能穿越“数学丛林”的动物。但这种能力来自何方?为何会发展起来?发展起来是为了什么目的?……要回答这些问题,不仅涉及到神经科学的一些热门话题,还迫使我们不得不重新思考“什么是数学?”“数学是发现还是发明?”等有关数学本质的问题。
上篇 数学的起源
通过“建模”与世界打交道
大自然是一个复杂多变、险象环生的处所,栖息地的变化、掠食动物的袭击、食物的匮乏……一个有机体的生存取决于它感知周围环境的能力。但不管是野牛估量狮群的数量和块头,以便做出战斗/逃跑的决定;还是椋鸟在空中时刻与邻伴维持适当的距离,以便保持队形;或者羊群循着水草丰茂的路线觅食……所有这一切活动,按伦敦大学神经学家卡尔·菲力斯顿的说法,都意味着在做数学。
“因为数学有一种简单、节俭和对称的性质,如果你把它当作一种语言,会比其他描述世界的方法更胜一筹。从海豚到黏菌,几乎所有生命都能从数学上去理解这个世界,以便为自己的生存服务,” 他说。
现在不是有很多“建模”比赛吗?为一个复杂过程,建立一个相对简单的数学模型,然后输入参数,看看不同情况下的运行结果。那么,菲力斯顿的话其实意思就是:任何形式的生命都需要通过对其生存的环境进行“建模”,才能发挥作用。
菲力斯顿的这个看法可追溯到1970年代,当时控制论提出一项原则:为了提供有效的控制,一个机器人必须先对自己与环境的作用,建立一个数学模型,才能据此行动。此后的人工智能研究,差不多都遵循了这条原则。今天,人类能在人工智能领域取得这么大的成就,也要归功于这条原则。
既然机器人是通过“建模”与外部世界互动的,那么一个合理的推测是:生物在某种程度上也是通过“建模”跟世界打交道的。
举个例子。当一头野牛注意到一头狮子在逼近时,它就会本能地调动一个叫“逃跑/战斗”的决策机制,根据自己对狮子块头、距离远近以及对自己力量的估计,决定是逃跑还是战斗。这个决策机制,从功能上说,可看作是一个数学模型,输入“狮子块头”“距离”“自己的力量”等参数,输出“逃跑”或“战斗”的结果。任何一项参数改变,都可能导致输出结果不同。
发展出精确的数感为了纠正感官的偏差
既然是数学模型,当然就要对现实做些简化,不可能面面俱到。尤其对于生命来说,当危险临近时,迅速行动才是主要的,准确倒退居次要。譬如上述“逃跑/战斗”的模型中,考虑那三项因素大致就差不多了,至于“狮子毛色如何”,“天空会不会下雨”等因素,都可以不考虑。考虑因素太多,决策就慢下来,进而影响行动速度。
正是我们这种与世界打交道的方式,决定了我们的感官存在这样那样不尽人意的偏差。
以心理学上反映心理量和物理量之间关系的韦伯-费希纳定律为例。这条定律说:我们辨别两个感觉差别的能力,随感觉强度的增加而减弱。比如用手提重物,你很容易区分1千克和2千克,但要辨别21千克和22千克,就不那么容易了。对于亮度、音量等的辨别能力也同样如此。
让我们自豪的是,尽管人类和其他动物的感官都有着同样的偏差,但人类已经发展出识别和纠正偏差的能力。最明显的是,我们发明了数:这是一种符号系统,它让我们立即判断出(21与22)和(1与2)差距是一样的。
与生俱来的是“数觉”还是“量觉”?
那么,这种工具是怎么发展起来的呢?
长期以来,一种观点认为:我们天生就有一种对“数”的意识,就像我们天生就能意识到色彩一样。1997年,法国心理学家德阿纳提出一个假说,认为进化赋予人类和其他动物一种“数觉”,即立即觉察一堆物体数量的本能。譬如说,三颗红色的珠子会产生数“3”的感觉,正如它们能产生“红”的感觉。
支持这种本能观点的证据很多。麻省理工学院的心理学家发现,6个月大的婴儿已能在8个点和16个点的点阵之间做出区分。
还有研究显示,人类本能上具有在空间上通过虚构一条“数字线”,来表示数的倾向。比如说,我报给你一串数,请你在纸上记下。尽管我并没有吩咐你怎么去记,但你还是会按小的在左,大的在右的方式写下这些数,哪怕你是个左撇子也不例外。这是因为你在记数字时,会在纸面上不自觉地虚构一条“数字线”;在这条线上,数值从左到右要按从小到大的顺序排列。这是一种本能。
甚至有证据表明,数觉在动物中也存在(见拓展阅读“动物有数学本能吗?”)。
所以,按本能论的观点,我们天生具有“数觉”,随后以此作为“种子”,经过几千年文明的发扬光大,才有今天这么庞大复杂的数学体系。
但不久,一些研究者对这些证据提出怀疑。例如他们说,婴儿能把两列点阵区别开来,也许依靠的不是它们在数量上的差别,而是基于其他属性,比如点阵的空间位置分布或覆盖的面积等。这些线索涉及的是量,不是数;虽然量也跟数相关,但精确度上要差一些,不过因为比数更直观,似乎更有可能被婴儿利用。譬如两堆球,判断哪堆多哪堆少,总比说出每一堆的具体数目要更直观,也更容易一些。
由此,出现了一个不同的假说:我们与生俱来的不是“数觉”,而是“量觉”,即感知事物的量(如大小、强度等)的能力。
对儿童更精确的测试似乎也倾向于支持这种观点。例如,小于4岁的孩子不能理解5个橘子和5只西瓜有什么共同点——都是5。对他们而言,5只西瓜仅仅意味着比5个橘子在“量”上更多。
此外,即使教幼儿数数的动作,也不能立即传达数的意义,必须通过“量”的比较,他们才能掌握“数”的概念。这就怪不得幼儿园的老师教孩子数数,或者做加减运算,要辅以小木棍、小球之类的道具。
精确的数量感是文明发展的产物
如果我们接受后一种观点,那么,我们后来能产生精确的数量感,发明出数来精确地表示量,只能说是文明的产物了。
文化对数的认知影响之大,超乎我们的想象。以巴布亚新几内亚的Yupno人为例。他们的语言虽然并不原始,却连表示“一个比另一个大或小”的说法都没有。Yupno并不是唯一拥有不强调数的语言的人。一项对189种澳大利亚原住民语言的研究,发现其中四分之三的语言中没有表示大于3或4的数的词汇。
这暗示,今天我们大多数人所拥有的精确的数量感,是文明发展到一定度的产物,当诸如农业和贸易等需要时,它才会出现。
甚至在我们自己当中,对数的认知也深受职业、教育等这类文化因素的影响。2016年,研究人员对15名专业数学家和15名非数学家学者的大脑进行了扫描。他们发现了一个涉及数学思维的脑区;当数学家思考代数、几何和拓扑学问题时,这个脑区会被激活;但是当他们思考非数学问题时,这个脑区就不会活跃起来。而在其他学者中,不论思考数学问题还是非数学问题,这个脑区都不活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