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公社电影放映队的人，我的工作单位是公社广播站，两家是近邻。那是一九七五年，上级要求各公社电影队要用幻灯的形式，宣传本公社先进的人和事，电影队的两位哥们儿邀我帮忙，于是，幻灯内容的选材、构思，音响效果及现场解说便由我承担。随电影队下乡，是我所愿，离开公社大院，免得被院里的大官小官们呼来唤去，寻得片刻的自由，也是一件幸事；下乡放映，食宿在村里，烙饼卷鸡蛋，配一碗热乎乎的面条，比在大院食堂里嚼黑不溜秋的三合面窝头强多了，又不付费，多好的事。况且又学会了放电影，那一套技术，早存在咱这不算太笨的脑瓜里了。

那晚，在一个叫吕家寨的村子放映电影《渡江侦察记》。正是三九季节，小北风刮在脸上，就像小刀割肉一样，我和大纪搓着手，跺着脚，哈着气，在大队部等村里干部安排我们去吃晚饭。哦，这要命的天，要是吃上两碗热乎乎的手擀面是再好不过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走进大队部，他又高又瘦，戴一顶看不清颜色的棉帽，粗布棉祆穿得有年数了，肘间露出了棉花，那么冷的天，还穿着一双打了补丁的解放鞋。

"你们是公社来的吧，走啊，咱吃饭去吧。"中年男子冻僵的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些笑容。

他姓吕，他说村里人都喊他老吕。

一看就知道老吕的日子过得不怎么样，破旧的门，狭窄的院子，被称为"一块玉"的三间土坯房，又婑又小，踮起脚来几乎摸得着房梁。屋里没有什么摆设，一张掉了漆的迎门桌的桌面上有一个破洞，烟熏火燎让挂在墙上的一面镜子变的黢黑黢黑。炕上放了一张吃饭桌，桌面粘着没有擦干净的红薯皮，桌面开了裂，裂缝里粘着菜叶饭屑，我眉一皱，真埋汰。没有面条，没有烙饼卷鸡蛋，老吕把几个玉米饼子和一碗切得粗粗的萝卜咸菜端到桌上，他的媳妇用长满冻疮的手端来两碗玉米面粥，说道"吃吧。"老吕也微笑着说，"吃吧，凑合着吃吧，咱就这条件。"

电影放映结束后，我们三人被分在三家住宿，我被分在老吕家。被窝早己铺好，老吕说，"睡吧，咱就这条件。"睡吧？怎么睡呢？这可是数九寒天啊，只有短短的半截被，薄如蝉翼，盖在身上，像盖了一层空气。被子太短，我不敢伸开腿，只好蜷缩着身子。风大了起来，刮得树梢发出吱吱的怪叫，又从破裂的窗户纸缝中钻进屋来，啃噬着我的头，我的脸。这哪里是屋子，简直就是冰窖！这哪里是睡觉，简直是受刑！我心里暗暗埋怨，老吕呀老吕，我和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何必这样的折腾于我？你让我吃饼子喝黏粥也就罢了，何以连个觉也不让我睡？全公社四十三个大队，我差不多快走遍了，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我发誓天一亮我就走人，任凭电影队的人跪下求我，我也绝不下乡了，绝不到吕家寨来了。

周身寒冷，满肚子怨气，反正也睡不着，干脆穿好衣服，腿上搭着那半截薄如纸片的被，坐在炕头上，听窗外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声，在寒夜中孤寂而肆意的吼叫着。

听见外屋有悉悉窣窣的声音，又有说话声。

"先在外屋让烟冒冒，别这样把人家呛醒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是老吕媳妇。

"俺知道。你到西墙根下再把那几根树棍子拿来，那柴火经着，放到屋里还暖和点。"这是老吕的声音。

已经过了半夜，他们在干什么？

听声音女人搬来了木棍。

"轻点放，别弄出动静，吵醒了人家。这天寒地冻的下来演电影，也真是不容易！"老吕说。

"谁说不是呢，"老吕媳妇说，"咱这个穷村也真是邪性，非得轮班管上边来的人吃饭，轮到咱家算是让人家倒霉了，嘛也拿不出来！又让人家在咱家睡，这不是倒灶吗？一家六口，这一床半被，让人家盖嘛？真是怪对不住人家的。哎，你看着火，我去看看孩子，这天，你说，冻死个人哪！"

我顿时明白了，不是他们抠，不是他们舍不得，是他们穷，是他们没有！他们是好人，是要脸要面的好人，但贫穷让他们讲不得脸面！半截薄被让我夜不成寐，但这已经侵占了这个家庭少而又少的御寒物品。我想起了家，想起了母亲，我家不也是曾经有过这样的艰难岁月吗？

老吕把闪着红光的一个火盆轻轻端进来，看我没睡，歉意地说，"对不起，让你受罪了，没办法，咱就这条件，弄个火盆，赶赶寒气。咱就这条件，对不起，对不起……"

老吕一连串的"对不起"，让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觉得一股暖意从心间生起。

这是一个温暖的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