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的家乡并不远，开车两个半小时。这两个半小时是他常常要发疯的路——他要回去，立马回去。
一进家门，他就嚷嚷：“吃糕！我要吃糕！”他娘一笑，他姐身手麻利地烧水和面去了。
这样的场景来回几次，他弟弟就笑：“吃糕、吃糕，你小时候最不爱吃糕。”老公红了脸，他小时候并不爱吃糕，看见糕鼻子嘴都歪了。可自从当兵离开家乡，随后留在京城，这一年年下来，他竟然爱吃糕了。
糕，全名黄米面糕，河北张家口一种主食。和黄米面要用滚烫的开水，面和好后就着手一个大卷儿放进屉上蒸，待面蒸好后拿热的胡麻油往面身上一淋，油光金黄，下锅铲，你切一块我切一块，蘸着酸菜豆腐吃。还有一种吃法是油炸，搓成鸡蛋大小的球形，放在油锅里，表面炸出鱼鳞泡，那层脆泡很好吃。
可除了脆泡，其它的东西外乡人是吃不下的。黄米面带着苦味，苦倒是不怕，怕的是粘，它粘在嗓子里，上上不去，下下不来，喝一大杯水都送不下去。老公给我作示范：“看我，一口就吃下去了。你不能细嚼，差不多含含糊糊就吃下去。”明白了，吃这糕，要囫囵吞枣。
为了少往家乡奔波，我就劝老公：自己带回一口袋面不就得了？何必眼巴巴跑回去？他一瞪眼：“自己会做？你给我试试？”这有什么难的呀，我不服。“自己做，那开水你就受不了。我姐姐哪次和面手不烫得通红？揉面也是力气活，揉慢了面就硬了，再烫再累都得一气呵成。这是经验加技巧的活儿。不是我们那个地方的人根本干不了。”说这话时，他带着心疼带着骄傲，保护物质遗产似的赞美着他的黄糕。
再说我的饼，我的饼是烙馍。烙馍是江苏徐州的主食。荷叶大小，却比荷叶还要薄。揪一块小孩拳头大小的面，用一根细细的擀面杖擀，擀面杖带动面饼旋转，像磁头带着唱片机，那么匀速流畅地一圈圈旋转，由小荷尖尖变成莲叶田田。就这一手，我练了好几年，没练会，手背被母亲用擀面杖敲过几次。
烙馍并不好吃，我小时候这样觉得，它韧性好，我挨了打生气之余根本咬不动它，几乎要用牙齿撕扯。我奶奶家人口少，他们烙馍用烫面，开水烫断了面的纤维，咬起来松软可口。可我家人口多，妈妈和姥姥每天清晨都要烙半筐子饼，哪有工夫绣花似的烫面去？
记不得哪一年开始，大概离开家乡十年或者更久，突然发现自己想吃烙馍，那感觉类似于寻根，那根长在我的身体里，某一天某一刻它就发芽抽枝，长成疯狂的叫作乡愁的一棵树。
何以解愁？唯有黄糕烙馍。
现在我老公常常在厨房里发力，他用袖子抹一把额上的汗，两手烫得红如龙虾。婆婆不在了，他在用这种方式跟自己对话。我常常从邮寄的包裹里抽出信封一样叠好的烙馍，那是母亲和妹妹无字的家书。
作者：千人伊面 来源：扬子晚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