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飞机和我飞翔的梦

红线女

我的公公是个孤儿，从小就在大山上背煤、背柴以换钱讨生活。17岁就参军去了西藏，在那里一待就是20年。婆婆随军后，在西藏生下我丈夫和小叔，他们都在拉萨的八一小学上学。那时，我们还在农村打着赤脚，老公和小叔子则穿着白网鞋，皮鞋，卡其布的制服或者厚实的棉大衣在拉萨的天空下奔跑玩耍了。

当然，我们之间的区别绝不仅仅只是这些。听婆婆说，婆婆还曾带着他们，每天坐上去成都买菜的飞机，去成都晃悠一圈，然后回到拉萨。

飞机，是我二十多年之后才颤颤惊惊坐上去的，在老公和小叔子平静地坐上飞机，来回地穿梭在成都和西藏之间的时候，我和我乡村里的小伙伴们，只能仰头看着蓝天上，从我们头顶上一晃而过的小小的飞机的身影；或者听着它渐行渐远的轰鸣声，最后消失在天边；更或者在它们都消失了之后，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干脆大声唱起了“飞机，飞到北京，妈妈喊我，我不答应……”

那么简短的四句话，我们不停地唱，不停地重复。我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有时不知所措，仿佛那从头上掠过的飞机，早已经把我们的心带走了。等我们惊醒过来之后，才发现什么也没有，然后拍拍手，然后再念叨着“飞机飞到北京，妈妈喊我，我不答应”，然后一哄而散。

飞翔的梦想可能真的只是梦而已。几十年过后，我偶尔坐上了去外地的飞机。在飞机上，我不知道怎么系上安全带，不记得所谓的安全逃生的方法，甚至不知道怎么找对自己的座位。每一次，我都像做梦一样走向停在机场的飞机，然后冒着虚汗，带着眩晕的感觉，在天空里转来转去，在云朵里钻来钻去，有时像在棉花堆上，有时像在海水里。

飞翔的梦，竟然那么容易破碎。当我和飞机一起在蓝天白云里穿梭的时候，只是飞机在飞行员的捣鼓之下张开了翅膀，在空气和浮力的作用下，飞机像钢铁侠一样在时空里开始行走了。而我根本就没飞，我只是傻傻地被飞机带着，在空气里飘浮着，飘浮着。

就像很多年之后，我再也不去想飞翔的事了。我有时空着自己，有时膨胀着，在人世间辗转着，反侧着，当然也煎熬着。我那70多岁的公公当然不会给我讲他关于飞机的际遇。是啊，有什么好讲的呢？20年后，他安安静静地回到老家，在工商管理所干了几十年的小所长，和市井小贩们做足了生存的游戏，那些和绿军装有关的记忆，仿佛被生活抛弃得远远的，怎么也找不着踪影。

那两个从小就穿皮鞋，穿好看的棉大衣的男孩子，后来也被他们的父亲送去了部队，一个去了山东沂蒙，一个去了福建莆田；一个当了几年陆军，一个干了几年空军；但最终，他们都回来了。一个成了我的丈夫，现在是一名小学老师，戴着眼镜，每天很斯文地走上讲台，和孩子们说着圆的面积公式，说着解方程的格式，分析着一些应用题的解题思路，然后下班，进菜市场买菜，然后回家，进厨房，给我和孩子们做出一道道好吃的饭菜。

另一个当然是我的小叔子。他从部队回来后，似乎一直喜欢做梦。总是梦见大把大把的钞票从天空里飞下来，落在他的手里。总是梦见自己开豪车，住大房子，和朋友们玩山玩水。可我的小叔子真的只是做做梦而已，他现在在物业公司上班，闲暇时看看股票，周末和朋友们在牌桌上切磋切磋小技艺，关于儿时在飞机上的记忆，估计他也忘得差不多了。

可我终究是没能忘记。即使这么多年，我没能长出一双飞翔的翅膀；即使生活沉重得让有翅膀的人也失去了扑腾的力气；即使我们曾经扑腾着，又不小心掉下去的时候；即使，我和飞机融为一体在空气里飘浮着，飘浮着，找不到自己的时候；我那小小的，想飞翔的心，依然存活着，哪怕我再也没想过飞翔的事，但那心，绝对还活着。

我那70多岁的公公婆婆，我那两个曾经穿皮鞋的少年，他们也应该和我一样吧，尽管关于飞机和飞的念想，他们没有我那么强烈，没有我那么耿耿于怀，但也不会没有吧。

是的，不会没有。如今，在公公家里，每月都有一次聚会，全是他们在西藏的老兵。他们混沌着双眼，或者混沌着嗓门，大声喝酒，大声说话，不时从漏风的嘴里，漏出几句“咱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那在风中呼哧呼哧回响着的歌声，总是让我忍不住想起飞机穿过风，穿过云层，穿过我儿时的梦想的声音。

那么真实。

那么连绵不绝。

那么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