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昆虫记〉》实拍图。
首先看到的是孤寂的小孩法布尔。在祖父母居住的荒野,在一群牛、羊、鹅中间,小法布尔闭上了眼,阳光消失了。他正在做人生中第一个突发奇想的实验,他睁开了眼,阳光再次扑面而来。他发现了眼睛的功能,却受到家人的嘲笑——“他们都认为这是不证自明的事”。这件小事的正反两面同样重要。从此,未来的昆虫学家开始真正看世界,在人们习焉不察的寻常之处,他将一次又一次叩响宇宙生命的大问题,让万物开口讲自己的故事。
第二道光来自樱桃树。法布尔在樱桃树身上看到了生命的炼金术。“白色的樱桃花像雪一样开着,落着……”多美啊!樱桃红了,麻雀翠雀和黄鹂鸟叽叽喳喳,各种长翅膀的小虫翩翩起舞,那些没长翅膀的小虫也来分享美味,一个个都吃饱醉倒,在叶子下睡着了。到了夜里,田鼠把蚂蚁鼻涕虫吃剩下的果核搬走,冬天来了,它们在果核上钻个洞吃里面的果仁。
树下的法布尔,问出了两个问题——如果所有的果子都完好,所有的种子都萌芽,它们全都长成了树,地球将会怎样?一棵树老了,要让它的孩子长成大树,只需要一粒种子,为什么樱桃树每年都要结满一树果子?
满树的樱桃果和种子,绝大部分都另有使命——那就是养活别的生命。在利他的感动中,法布尔带着我继续向前,指给我看造物的安排:泥土养育了青草,蝗虫吃青草,螳螂吃蝗虫,蚂蚁吃蝗虫的卵,蚁䴕伸出大舌头,就卷下黑压压一群蚂蚁……而我们人类,把蚁䴕做成了香喷喷的烤肉。不就是食物链吗?
绘本《最美的法布尔昆虫记》插图,[日] 小林清之介 著,[日] 松冈达英 等 绘。(图源:爱心树)
对于食物链,人类还能怎样?法布尔的认知总是贴近人的觉醒,他说“螳螂、蝗虫、蚂蚁,还有更小的昆虫,它们通过复杂曲折的途径,都给我们的思想之灯添了一滴油。它们的能量,一代一代慢慢加工、积蓄、传递,最终注入我们的血管,滋养着我们的身体和灵魂。”生命的炼金术,炼出了人类的大脑。法布尔不愿辜负如此来之不易的馈赠,终其一生观察探究寻求精神满足,贫贱不移,乐在其中。
第三道光,要从蜘蛛网说起。法布尔在蛛网中看见了对数螺旋曲线,一个无限接近却永不抵达极点的旋转。他看着蛛网上的扇面和平行线,赞叹它们的有序与和谐,还说几何学教会他简洁地写作。
法布尔似乎对一切人类精神活动都表现出好奇与热情。他身上有种浪漫特质,在昆虫世界发现的诗与美,在数学的世界里他也能悟到。他跟着同事学几何,谈论数字与艺术相接的优美,被同事贬为“无稽之谈”。但他坚信他这么做是“在精神世界里点燃思想的炉火”,坚信“让那些抽象的公式充满人生的阳光”无比美妙。在《从蛛网几何学说到我的数学往事》这篇故事里,法布尔写道:
“做了十五个月的解析几何练习之后,我们一起去参加蒙彼利埃大学的考试。于是,在文学学位之外,我又得了一个数学学位。文凭是我同伴学习的终点,他精疲力竭,再也不想继续学解析几何这些劳什子了。而那张文凭却只是我的开始。”
诗意的召唤和阳光下的漫游,让他在时光隧道里走得越远越有滋味。他谈论起每一只小虫,都像在引领读者做“精神的散步”。
法国纪录片《小宇宙:微观世界》(1996)画面。
发自内心的热爱带来了“十万个为什么”
读法布尔的日子,看见路边小花花心里爬着一只小虫,像清风送来消息——这只我不认得的小虫会对法布尔讲故事。
“如果我们善于询问,它就会给我们讲述它的故事。”法布尔如是说。他教会我对微小的生命发问:你吃什么?食谱会变吗?你在哪里居住?如何筑巢?怎样捕猎?如何战斗?又怎样找到回家的路?如果用石头挡,用报纸盖,用水冲掉路上的气味,总是原路返家的蚂蚁还能回家吗?人类在地球上修筑房屋之前,爱在屋内筑巢的长腹蜂住在哪里?苍蝇啊,物质如何聚集,又如何获得生命?物质的生命结束,是如何分解的?……发自内心的热爱带来了十万个为什么,法布尔观察、提问、设计实验,教我们不要以讹传讹,不做应声虫,自知无知而求知。
在《蝉和蚂蚁的寓言故事》这一章,法布尔反驳了伊索寓言和拉封丹寓言,让读者了解故事与事实的差异。
这只圣甲虫在帮另一只圣甲虫推粪球?不不不,它是在抢劫。蝉向蚂蚁借粮?活生生的蝉就在伊索身边,他没有认真去了解。事实正相反,蝉对蚂蚁无所求,倒是蚂蚁抢了蝉在树枝上开掘出来的水。蝗虫吃庄稼,只管消灭光?千万别为了保护几只李子,打乱整个宇宙的秩序。要知道,吃庄稼的蝗虫,也给人类送上了美味的火鸡。寄生虫好吃懒做坐享其成?那只是人类的偏见,寄生虫的生活并不容易。造物主给每个生命一样本领,有的靠自己,有的靠别人,但都得拼命努力活下来。
在一个讲教育的短视频里,一位中科院毕业的硕士说起她为什么没有继续读博做科研。她说,她发现自己对研究对象并不热爱。她有个同学才是真的爱,后来果然成长迅速,成绩斐然。她那位同学,看着显微镜下的细菌,亲切地喊它们“亲爱的小可爱”。真正的喜爱藏不住,人做着喜欢的事,一言一行都会流露出生命的欢欣。读《我的〈昆虫记〉》,这样的欢欣会传染——
“欢乐的法布尔带着几个孩子走上高原,他们要去和天地万物一起庆祝生命的复苏”;“不管是蝗虫的琴声,还是雨蛙的风笛,或者蝉的铙钹,在我看来,都是为了表达生命的欢乐而奏响。每一种动物都有自己表达生命欢乐的方式”;“蟋蟀有不幸的家庭生活,但就是那样的家庭,延续着蟋蟀种族的生命,延续着田野草丛间动人的歌唱”;“生命,似乎就是步步危险,能存活下来就是幸运。而千辛万苦幸存下来的若虫在黑暗的地下生存了那么多年,当它来到阳光下的时候,生命已接近了尾声。但这更增加了阳光里生命的珍贵,这‘生命的锦缎’多么值得歌唱啊”;“每个歌手都有自己的歌,但歌声都是一样的,庆祝着生命的欢乐”……
万物都唱同一首歌,生命的欢歌也在法布尔心中回响,我听着这回响的回响,记下他在黑夜中写的话:“科学,不是阳光,是我手里昏暗的灯笼。”法布尔是独一无二的法布尔,人类也是独一无二的人类。阳光下歌唱,黑夜里提灯,两种截然不同的快乐,值得每个人拥有。法布尔指给我们看灯光照亮的部分,也提醒我们黑暗更为浩瀚,“我们依然被黑暗里的未知事物包围着。我们这些被好奇心和求知欲蛊惑的人,能提着灯笼东走走西看看,驱散一点黑暗,能多看见一点本来隐藏在黑暗里的事物,就很快乐满足了”。如此快乐这般满足,值得每个人拥有。
科学研究与有我之境
《我的〈昆虫记〉》的编者马俊江说:“那些只看到昆虫的读者忘记了,记下这些昆虫故事的是人,而人的世界里怎么可能只有昆虫!”他让我们注意法布尔“浸淫昆虫世界的一生:从贫寒却好奇的童年,到执着却辛酸的中年,再到沉静却依旧热情的老年,所有他经历的热爱的一切”。
法布尔用热情探索和审问慎思轻轻弹走了贫穷和孤独蒙在命运之上的灰尘,过出了饶有生趣的美丽人生。他的昆虫记既是科学,也是文学,能见到科学的方法和发现,也能见到作者的生活与精神。科学和文学融合无间,或许是因为法布尔观察虫子也不忘与人类世界呼应,与生命意识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