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煎饼

一个人的原始味蕾的记忆，应当是老家美味。品尝过我们老家的人们总赞不绝口说起羊肉汤、辣子鸡等等，而我依然惦记着的是老家那醇香扑鼻的煎饼。

我的老家是抱犊崮山区的小山村，像沂蒙山区一样，山地多贫肥沃耕地少。小时候记忆里，吃得起白面馒头的极少，煎饼自然成为乡村的主食。一年四季，家家擀煎饼，顿顿吃煎饼，不管你是富户还是贫寒之家，煎饼已经成为维系乡村生存繁衍的食物图腾。而煎饼的主要创造者多是女主人，如果哪家断了煎饼，或者说这家女主人有病，或者说这家是一群光棍汉，那这样就对于这个家庭繁衍生息来说岌岌可危了。在当时的乡村，给男孩说媳妇，一种通俗的说法就是“找个擀煎饼的”。我曾推测出一个乡村社会学观点，我们特有的煎饼，应该追溯为本地北辛文化时代母权文化演变而来的产物，当然这也是我的一家之言。

在我们老家，贫瘠的山地多产地瓜，童年时光，地瓜煎饼是乡村一年到头的主食。擀煎饼是一家极为高光的大事，一般要选个晴朗的日子，先将地瓜磨制成糊状，装在一个大大的陶盆里。家家或在屋里或在院内，垒灶土锅上面罩一盘鏊子。一人烧锅，一人赶制煎饼，这都需要很多技巧，烧火的要掌握好火候，一般要用麦秸、玉米秸等庄稼秸秆，鏊子保持恒温，热不得、凉不得。

小时候，多半是我烧火，有时贪玩不上心，把鏊子烧得不是热就是凉，没少挨了母亲的呵斥。擀煎饼最辛苦，既备受煎烤，又费体力，母亲先用油布在鏊子擦一遍油，双手兜起一团面糊均匀滚在温热的鏊子上，随即手操一块光滑的竹篾，均匀将面糊赶平，听得鏊子“刺啦、刺啦”响上一小会儿，香味就出来了，翻过来再烙一会儿，一张香喷喷的煎饼就烙成了。那黄澄澄、香喷喷的煎饼，卷上大葱、咸菜，最好再滴上几滴花生油，简直能把你的舌头都馋出来。

进入腊月，辛劳一年的乡亲们要度过休闲的猫冬时光。家家都要擀过年煎饼，乡村里多半是结伴擀煎饼，亲邻几家凑在一起，一盘鏊子不歇息，擀煎饼，烧鏊子，做面糊，妯娌们轮流施展手艺，欢声笑语，火热的气浪驱散冬日的寒冷，扑鼻的香气溢满农院。待到饭点，剁一盆白菜豆腐粉条，再从鸡窝里掏三五个鸡蛋，摊在滚热鏊子的煎饼上，两个煎饼一合，娴熟管控好灶火，等到柴火的烟火与乡野食材美妙交融翻腾，再经干净利索且极富美感的折叠翻转，不经意间，便调制出酥黄微烫、菜饼叠加的长条菜煎饼，用刀切成几段，鲜嫩饱满、外焦内甘的菜饼盛饭在托盘上，咬上一口，酥脆耐嚼，舌尖溢满清新的菜蔬和面食香气，就着黄橙橙的小米汤，那是别提多惬意了。

人口多的农家要擀出半人高的煎饼，干爽皮筋的煎饼易于保存，女人们将一张张煎饼揭起来，叠成板板正正的长方煎饼，码放在麦秸编织的草囤里，静候家人的享受。寒冷的气温阻隔了霉菌发酵，较好保持了煎饼的原味，心细手勤的女主人时常将草囤的煎饼翻转出来，晾晒一下再码进去，将潮湿的布包罩在草囤上，让煎饼保持一定湿度，便于咀嚼食用，有的人家能一直吃到二月二。

及至上个世纪80年代，老家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各家各户田地的庄稼日渐丰盛起来了，小麦、高粱、玉米等农作物充实到煎饼食材中，杂粮煎饼、高粱煎饼、玉米煎饼，各种煎饼风味不一，口感各异，更增添了乡村煎饼的美味。

我小学毕业后，离家愈来愈远，从初中到高中成了住校生。每周只能回家一次，母亲早早准备好面糊，擀好一大包煎饼，周末下午我就背着一大包煎饼结伴赶回学校，这包煎饼也就成为我一周的饭食。春冬季节气温低，煎饼能对付过去。到了夏秋时节，发霉长毛成了常事，没办法，就先吃有霉点的，咽不下去呀，倒半瓷缸子开水，泡进黑黝黝的老咸菜和煎饼，咸味盖住了霉味，轻松灌进肚里。后来，母亲知道了这事，擀完煎饼，一个个叠好，再放在鏊子上熥烤一下，煎成两面微黄酥脆，就干爽了许多，以后在学校吃到发霉煎饼的机率少多了，不过这加重了母亲的劳动量，每次擀煎饼，都把母亲累的腰酸腿疼，有时向父亲抱怨道：“个个星期一大包煎饼，什么时候熬到头呀”。

应该说，母亲的煎饼喂养了我六年的中学生活。我在心底间有着一个信念，那就是无论生活多么苦，学习多么累，我一定要活出个样来，至少不能辜负母亲六年供养我的煎饼。也正是这个念想支撑着我考上大学，成长为父母称心满意的样子。

如今，老家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馒头、面点等面食早已走上餐桌，煎饼渐渐淡出餐桌的C位，村里人很少摊煎饼，电烙煎饼、机制煎饼日趋代替传统的手工煎饼。不少头脑活泛的商家迎合大众的口味，也开发出各类煎饼，譬如杂粮煎饼、荞麦煎饼、粗粮煎饼之类的康养美食，卖到了全国各地超市商店，也成为家乡的一个美食品牌。

时过经年，我依然钟爱那味道淳朴的煎饼，每次回家，跑到邻家索要一袋煎饼，回来吃上几天，卷上咸菜辣椒，别提多开胃了。在城市的菜市场偶尔也买回几次煎饼，但总也吃不出老家的味道。如同大多数远离家乡的乡人，无论品尝过外面世界多少美食，家乡的味道，是他最难以忘却的牵挂，是他难以割舍的家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