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果一直这样顺风顺水地走下去,以后那个开创了以他名字命名的“长吉体”,与“诗圣”杜甫、“诗仙”李白、“诗佛”王维相齐名的,代表着中唐到晚唐诗风转变期的,独树一帜的“诗鬼”就不存在了。
二十一岁时,他的人生之路被莫名其妙地打断了。那年冬天,李贺踌躇满志地赴长安参加进士考试。因为此前他已通过了韩愈组织的河南府试,所作《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并闰月》一诗再次获得韩愈的激赏,所以他本来是信心满满、志在必得的。
谁料天有不测风云,有嫉妒他才华的考生在开考之前放出流言,说李贺的父名“晋肃”、“晋”与“进”犯“嫌名”,没有考试资格。尽管韩愈极力为他争辩,但他还是没有拿到《准考证》。
未能进入进士考场,彻底断绝了李贺的青春梦想,遭遇了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他拿出寻诗的劲头,苦思冥想未来的前路。思来想去,也只有写诗这一条道可以走到黑了。
但希望往往就是伴随着苦难而生的,一个人一旦陷入苦难的最深处,拯救的力量也就会触底反弹回他的身上。
于是,“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羲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等等一大批大气豪迈的诗句震响在中唐的诗空。
(三)拜谒鬼魅,是诗人的灵魂之旅我们已经知道,李贺自幼不走寻常路。待到科考失意后更是断然决绝了仕途之路。虽然也因为远祖有皇家血统(远祖是唐高祖李渊的叔父李亮),做过三年京城九品小官,但此后一直漂泊在外,远离政坛。
他形容自己三年长安生活为“牢落长安”,虽然有“少年心事当拏云”的雄心壮志,但现实只有“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如服刑的囚犯一样哀愤孤寂,悲观绝望。这种境遇也短时间影响了李贺的情绪,激发他写下了一些反映现实、鞭挞黑暗的诗篇。但一当他到出走长安,四海漂泊时,诗人的创作便立即回归到了最初的关注点,又开始延续他从童年起就青睐的阴森恐怖的鬼魅题材。
其实,李贺的“鬼诗”,总共只有十余首,不到他全部作品的二十分之一。但与他其他题材的诗歌相比,其诡异的意象却让人触目惊心、毛骨悚然。有楚人的魂魄在阴风中寻梦,有野鬼的母亲在秋天的荒郊嗷嗷惨叫,有地狱深处的恶鬼点燃忽明忽灭的松花灯,有上坟的纸钱在鬼魂的抢夺中嘶鸣,有冤魂吹灭活人送客的灯火,有苏小小(南朝钱塘第一名妓)幽灵在墓地上飘忽,有秋鬼在坟场冷雨中夜唱……
这些骇人的意象犹如诗歌版的《聊斋志异》,空前绝后地在唐诗的海洋上建构了一座鬼魅幽居的小岛,它所营造的惊悚恐怖,以另类特有的魅力,有力地撩拨了读者的G点。
不仅如此,李贺还以唐诗中绝无仅有的视角,激活了很多我们在读其他唐诗时难以体验到的感受:诗歌并不仅仅能够展现我们的现世生活,还可以是人们对生命、生死,乃至死后世界的想象。
所以后世认为他的诗歌继承了屈原楚辞的*鬼传统,创造了连诗仙李白也望尘莫及鬼仙语境。
(四)他笔下的每一个鬼魅都吐纳着人的气息李贺对鬼魅题材情有独钟,但他的鬼魅诗毕竟是在人间写的。由此注定了,他笔下的那些鬼魅吐纳的仍然是人的气息。
由于命运的不济和健康的缺失,李贺成了被命运压迫的边缘人,面临着与自己的时代和同类交流的障碍。
既然不能拥有和常人一样的身体与生活方式,那么,作为一个诗人,最好的选择便是找到与自己的境况相匹配的想象、感受与表达。
就像在短暂的生命中遭遇了一场漫无天日的大雪,李贺只好将自己贫病的身躯躲进无边的黑暗,让那些他想象出来的鬼魅潜进自己的灵魂,在另一个恐惧、神秘,但又有一丝令人神往的未知之境,领悟人生的无奈和枯寂,写下只属于他自己的作品。
表面上看,李贺的眼里没有人间烟火,全身心拥抱的都是阴魂鬼魅。他用一般诗人骇怕的意象,在坟场地狱穿越,展现的却是人的境遇。这就是他的诗能够让人脑袋开光的原因。
读李贺,惊恐之余,能让人静下心来,不由自主地去思索人类的终极归处,并在这种思索中洞穿人世的困苦,寻找救赎的途径。
所以,在我看来,李贺的鬼魅诗作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两者笔下的鬼魅都比人更富真情,更有人气。它们敢爱敢恨,善良坦荡,不像被异化了的人类,猥琐而冷酷虚伪。
李贺正是这样以打破唐诗传统的新气象,震撼着诗坛;以不合常规的另类题材冲击着诗歌的表现领域。他冒了很大的风险,但成功也非常惊人。即便在当时,那些称霸诗坛、喜欢挑剔的大腕们也不由自主地成了他的粉丝,都为他疯狂点赞。比如杜牧就在他的朋友圈里竖起大拇指,称赞他是“*之苗裔,能探寻前事,所以深叹恨古今未尝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