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能让她活下去，那么让她快乐地离开吧；如果无法亲自带领她前往天堂，那么请为她描述天堂的温暖美丽吧。让她离开的时候不要哭着走，不要对那个世界感觉到恐惧、黑暗、寒冷……
文｜载言
寻找一位代理父亲
2005年10月，《武汉晚报》“留言板”里有这么一则不太引人注目的留言：“女儿希希病重，需要找一位爱心男士做‘代理’爸爸，薄酬重谢。”
杨凡粗糙的手指抚过这条留言，简短到残酷的两句话，却让他自以为荒芜的心突然潮湿。
几经犹豫，10月29日，星期六上午，杨凡拨通了留言后的那串电话号码。一个温和中透着疲惫的声音传了过来，她是希希的妈妈赵媛。杨凡坦诚地自我介绍：“我叫杨凡，是武汉大型造船厂的职工。我妻子和孩子5年前因车祸离开了，我一直很难过。所以我很想帮助您的女儿。”
赵媛是武汉市桥口古田地区中学的一名语文老师，丈夫许林意原为师范大学老师，2004年5月因肝癌去世时，女儿许希希不到4岁。
中午时分，杨凡转了两趟车，来到赵媛家附近一家茶馆。
杨凡将自己的身份证、工作证，甚至焊工的高级职业资格证书都摆在桌上。他恳切地说：“您是读书人，我只是个工人，但我真是诚心想为孩子做点什么。我也算高级蓝领，工资很高，我不缺钱，也不用您付我工资。我只是看着报上说孩子得了绝症，突然就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跟当年眼睁睁地将老婆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起送走时那样，孩子已经7个月了，没能看一眼这世界，我都没能陪他一分钟……”
看上去沉稳厚道的大男人蓦然眼圈红了，这令赵媛有着感同身受的心悸。她拿出一张女儿希希的照片递到杨凡面前，一个看上去比同龄孩子瘦弱的女孩：头发稀疏，眼睛水盈盈的。杨凡的脸上瞬间浮现怜惜的笑容。“杨大哥，谢谢您了。说实话，不是不得已，我也不愿去找什么代理爸爸，实在是……”她的声音哽咽了。
2005年5月，许希希因高烧不退入住武汉市同济医院，并被确诊横纹肌肉瘤。这种癌症通常发病在6岁前，死亡率为40%。最好的治疗方法是手术切除肿瘤，然而希希的肿瘤长在头部比较致命的部位，专家认为动手术的危险远远超过治愈的可能，而且即使活着下了手术
台，也很可能因为伤及复杂神经元而变成植物人。希希不得不开始化疗。
许希希对化疗药物严重过敏，皮肤潮红、发荨麻疹，更一度呼吸困难，血压降低。赵媛陷入极度矛盾中，化疗似乎是女儿活下去的最后希望，但更有可能的是她将熬不过哪怕一个疗程。无数个夜晚，赵媛站在医院住院部11楼窗台前，窗外依稀的星光似乎越来越朦胧了，她喃喃祈祷：天堂里希希的爸爸，你告诉我怎样办？
爷爷奶奶从江西山区赶来了，看到孙女惨白的小脸时绝望地号啕大哭，希希吓得蜷缩成一团。走的时候，他们痛苦地劝说赵媛：“这都是命啊，放弃吧。”赵媛的父母也做出艰难抉择：“就别让希希遭罪了。”
赵媛不甘心，她带着希希去了北京，到天坛医院、道培医院，结论却是相同的，许希希不适宜手术治疗。
8月的一天，赵媛怀着侥幸心理带许希希去做化疗。结果发生血管神经性水肿，女儿突然就眼珠定住，手臂和腿脚僵硬，脸上残存的血色退潮一般消失，嘴唇乌黑。半小时后，希希才被抢救回一条命。
教授告诉赵媛：如果放弃治疗，也许希希还能活得时间久一点，生存质量反而更高。
赵媛知道，从这天开始，她亲爱的女儿不再是为了长大而活着，仅仅是为了奔赴死亡活着；她不再是为了母亲的欣慰与骄傲而活着，仅仅是为了给母亲留存记忆而活着。流星一般，她如此短暂的生命即将掠过夜空，赵媛唯一可以祈祷的是流星陨落的速度慢一点，再慢一点，光芒美丽一点，再美丽一点。
当赵媛缓缓诉说这一切时，眼前的杨凡用他宽宽的手掌捂着脸庞，有湿湿的泪滴从指缝间渗透出来……
一个母亲最后的请求
10月30日早晨9点，杨凡见到许希希，并与她待了一上午后，他才理解赵媛要寻找一位“代理”爸爸的心情。
赵媛牵着希希的手站在门口欢迎杨凡，告诉她说：“这是杨伯伯，是你爸爸请他来陪你玩的。”希希低着头站在那里，手紧紧揪着妈妈的衣角，沉默。她的小脸没一点儿生气，有超出年龄的忧郁。她没有开口说一句话，甚至没抬起头看杨伯伯长什么模样。
杨凡从背包里取出一堆零食放到她面前，最后变魔术般拿出一顶粉红色的绒线帽子。他给希希戴在头上，笨拙地替她捋好额边头发，很奇怪，希希的小身子虽抖索一下，却没躲开。
赵媛告诉杨凡，希希变成这样子已有一两个月了，她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与妈妈交流
得最多的话题居然是：“妈妈，我是不是要死了？”
希希的爸爸许林意患的是肝癌，发现时已是晚期。有天夜里疼痛发作，赵媛将希希抱去了隔壁房间，这时许林意从床上翻滚下来，撞得额头上都是鲜血。赵媛跑回卧室，再回头就看见希希惊恐地看着在地上抽搐的爸爸，连哭都不会了。
爸爸去世前，希希去病房看望他，胆怯怯地抱着他亲吻了一下，用稚嫩的手指抚摸爸爸的额头：“爸爸，我摸一下，你就不疼了。”这是父女俩的最后一面。就在希希看上去已经接受“爸爸出差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的说法时，她被查出患了绝症。
面对孩子“我是不是要死了”的疑问，赵媛心如刀绞，只会回答：“不是的。”有时急了，她还会训一句：“小孩子不许问这种问题。”看着女儿委屈的模样，她又会搂着她大哭一场。如此折腾令希希越发惶恐了。
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情商迅速地成长，她本能地畏惧死亡，因为经历过生死挣扎，因为亲眼目睹几个病友的离去，她更无法摆脱死亡的阴影。
心理医生的建议是：更多地给予爱，带她走出惊恐与哀伤，另外，最好有“爸爸”的参与。
杨凡耐心地陪着希希。希希在那里堆积木，他坐在地上，搭另一座更高更宏伟的城堡；希希听音乐，他轻轻和着音乐，用粗大指节在膝盖上打着节拍；希希一言不发地翻他买来的新书，他就在一旁讲书上的故事……
赵媛告诉杨凡，她的初衷是希望找一位学过心理学的高级知识分子做“代理爸爸”，但杨凡淳厚自然的父性令她感动。杨凡只是憨厚地笑：“不怕你见怪，也不怕希希的爸爸见怪，其实我是想将她当亲女儿看待的。我要陪她走好最后一段路，也算是弥补我的遗憾，还有希希爸爸的遗憾吧。”
几个月过去了，杨凡取出所有积蓄买了一辆二手轿车，为的就是可以常常来看望希希。
2006年1月底，快过年了，杨凡提前休假。这天，他兴冲冲地拿来一张照片给希希看，照片上是他与希希爸爸的合影。当然，照片是他请懂电脑的朋友帮忙合成的，但希希看着照片，却明显被打动了，那天，她老是悄悄地看杨伯伯。
杨凡心情好极了，他带着赵媛和希希去玩“滑草车”。
滑行前，杨凡将希希全副武装包裹严实，希希信任地听从他的照料。“滑草车”从山顶向山脚出发了，渐渐加速，疾驰在耳边的风令他们如同穿越时光，怀里的希希突然挣扎着要站起来，杨凡猝不及防，明知她有防护带，但还是心慌意乱，没掌握好方向的“滑草车”倾倒一旁……杨凡拼尽全力将希希举高，让她砸在自己的胸前。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种很微弱的声音，像是来自天籁，像是鸟儿的翅膀掠过天空，又
像是贝壳在磨砺珍珠，是希希在喊他：“杨伯伯——”
杨凡长长吐出一口气，仰面躺倒在冬天的枯草上，无比欣慰，不能自抑地淌下泪来。
赵媛赶到时，听见希希在喊：“杨伯伯，你不要死。”
杨凡边喘气边笑：“每个人都会死的，不过现在伯伯没有死。”
许希希问出那个她问过无数遍的问题：“我是不是要死了？”
杨凡柔声却坚定地说：“是的，死就是从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是从我们现在住着的地方去你爸爸在的地方。”
赵媛紧张万分，希希的表情却如释重负：“其实我知道，妈妈老想瞒着我，我知道我要死了。”
新年后，希希开始感冒，人一下子无比虚弱，不停呕吐，高烧持续不退。消炎治疗半个月后，她出院了。这天杨凡搬来一台电脑送给希希。
打开电脑，里面贮存了不少爸爸的照片。希希伸出小手去触摸，她的小手一遍遍在冰冷的屏幕上抚摩着，突然，她带着哭腔说：“是不是我死了也要住在这个大箱子里？”
赵媛一时情绪失控，伸手关了电脑，冲杨凡发火：“都怪你跟孩子说生啊死啊，你走！”
夜里，希希缠着妈妈讲《海的女儿》，当听到美人鱼化身天使越飞越高时，她若有所思：“杨伯伯说爸爸去的地方叫天堂，离太阳近的地方，怎么会是那个大箱子呢？”
赵媛连着两天给杨凡打电话都联络不上，她愧疚极了。黄昏，杨凡风尘仆仆地出现了。原来，他去了湖北通山的九宫山采草药了，那段时间，他疯了一样四处打听民间偏方。杨凡的膝盖和腿都摔得淤青红肿，手上还有拔不净的荆棘丛上的尖刺，他在连绵群山中迷路，不得已在大树下宿了一夜。
杨凡还买来十多个乌龟壳用煤炉熬药。看着煤炉上的点点红火，他像是看到希望。袅袅升起的雾气中，他一次又一次甘之若饴地深呼吸。
考虑几天后，赵媛和杨凡在网上建立了一个网上灵堂，还修饰了不少鲜艳漂亮的花朵、卡通图案，可希希却说：“我怎么看不清楚啊，黑漆漆的。”
已经是春天了，许希希的头发渐渐长出来，甚至可以扎辫子了。然而因为肿瘤扩大，视网膜被压迫，她几近失明。
赵媛和杨凡意识到，希希一天比一天接近死亡，该怎么对她进行最残酷也最温情的“死亡教育”呢？
他们都没有好办法，便在武汉一家网站亲子社区里发帖求助。帖子主题为“一个母亲最后的请求”：“如果我不能让她活下去，那么我起码应该做到让她快乐地离开吧；如果我无法亲自带领她前往天堂，那么我起码应该为她描述天堂的温暖美丽吧。让她离开的时候不要哭
着走，不要对那个世界感觉到恐惧、黑暗、寒冷，这个要求难道奢侈吗？”
许多网友的心被这位母亲的绝望和诚恳打动，他们纷纷发帖和查资料，替她出主意。
让孩子微笑着温暖着去天堂
网友中有一位“上善若水”是正在读心理学博士的大学老师，他的建议最多并且很有见地。在他的建议下，2006年4月初，赵媛和杨凡背着希希去汉阳扁担山给爸爸上坟。
扁担山上，放眼望去，一层层一排排一列列的墓碑。漫山的树叶绿了，桃花灿烂，还有扁豆花开成重重叠叠的嫣红。希希将手中缤纷的菊花花瓣轻轻撒向父亲的墓前，杨凡鞠躬，然后对她说：“你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就像车站一样，这儿是他远行的起点站。你想知道终点在哪里吗？那个地方叫天堂。”
希希在妈妈的帮助下，用手指一遍遍抚触墓碑上自己的名字：“妈妈，我的名字在这里吗？”赵媛告诉女儿：“是的，不仅仅是你，还有妈妈的名字也在这里，因为将来有一天，我和你都会从这里出发，去天堂，那里有爸爸在等着我们。”
“妈妈，天堂在哪里？”
赵媛无言，唯有给女儿唱那首《火柴天堂》：“每次点燃火柴微微光芒，看到希望看到梦想，看见天上的妈妈说话，她说你要勇敢你要坚强，不要害怕不要慌张，让你从此不必再流浪……”
许希希的病情缓缓地却不可逆转地加重，她的头部、胸前开始肿胀，背上不停长出一些淋巴瘤。有人告诉他们一个方子：将从煤炉上刚换下的煤用湿布包着在这些淋巴瘤上烙。她疼得直哭，一旁的赵媛和杨凡又何尝不是？那烙印同样也烙在他们心上啊！但烙过之后，水泡和红疙瘩慢慢消了，希希能够躺下来了，只是背上留下一些暗红色的疤痕。
夏天到了，许希希坚持要穿裙子，她用手摸着背上的疤痕：“妈妈，为什么我的身上会这么难看？” 赵媛说：美丽小孩来到世上之前是长着翅膀的天使，她和上帝告别，上帝怎么也舍不得她，将她吻了又吻，留了又留。小天使耽误了时间，她身上的翅膀来不及完全脱落。她告诉希希：你就是上帝特别疼爱的天使，烙印正是天使的翅膀留下的印记……
然而，希希依旧被死亡与天堂的疑惑困扰着，她依旧每夜做着噩梦，时常从噩梦中哭醒：“我怕，我不敢去那个陌生的地方。”病情最严重时，她每天几乎都在昏睡中，但每次睡眠都不超过4个小时就会惊起，甚至她会害怕到手脚抽搐与痉挛。
网络那端，“上善若水”替杨凡和赵媛找来国外儿童“死亡教育”的教材，那是一个关于宠物竹节虫“比比”的故事。
故事中，“比比”去世了，另一只宠物来到孩子们身边陪伴他们继续游戏。杨凡告诉希希：“这就叫死亡，比比去了天堂。” 希希目光有些迷茫：“它死了，小朋友们就不喜欢它了，是吗？”杨凡轻轻将她搂抱在怀里：“小朋友们一直记得比比，因为他们曾在一起度过无数快乐时光。但他们更为比比高兴，因为它去的天堂，是人人都向往的美丽地方。”
“杨伯伯，天堂到底是什么样的？”
赵媛、杨凡、“上善若水”都无法回答孩子这个问题。
2006年10月初，许希希越来越虚弱了，几近失明、失聪、失去嗅觉。CT检查结果表明，肿瘤已压迫到脑神经，癌细胞大面积转移，她活不过半个月了。
10月7日，杨凡、“上善若水”等人在杨凡的老家——湖北鄂州梁子湖畔建造了一处特别建筑：湖畔西边村里的乡亲们自发替他们搬运花草，割下麦子拾来落叶。温暖阳光下，他们用麦子和落叶铺成了一条金黄色的“小路”，所有能够找得到的秋天开花的植物都被移栽而来。花园里有秋千，秋千扶手与坐椅用最柔软的棉布包裹着，四周有好几个录音机，只要按下播放键，就会有孩子们背诵《三字经》的声音、妈妈讲《海的女儿》的声音、杨伯伯爽朗的笑声……
正午阳光最好的时候，希希坐了一个小时的车程，到了湖畔。
赵媛用欢乐的声调告诉女儿：“科技馆的叔叔阿姨们特地为你开放天堂实验室，欢迎参观。”
希希仰脸感受着阳光和空气：“真暖和呀。”
杨伯伯扶着许希希站在小路的尽头，在他的鼓励下，希希脱下鞋子，赤脚踩在金黄的麦浪和叶片上，脚指头痒痒的。路的尽头，妈妈的声音在花园门口响起：孩子，这儿就是天堂。
天堂里有芳香的桂花，有一束束野菊花，开得烂漫的月季，骄傲挺拔的海棠，幽静的茶花，最多的还是美丽的风信子。风信子呈小钟状或小喇叭状，希希爱怜地用小手一朵朵一瓣瓣抚摸着，冥冥中她一定也知道风信子的花语吧：喜悦、悲哀、永远的怀念。
“天堂”外，几个大人静静看着。希希坐在秋千架上轻轻摇荡着，《火柴天堂》在空旷地里缥缈回响，她在阳光下，在金黄麦地上，在花朵簇拥下，微风抚过，她的身上流淌着金色的水纹。
2006年11月19日，希希像妈妈希望的那样，平静地死在自己温暖柔软的儿童床上，床头有布娃娃陪伴，她的嘴角带着微笑。
希希和爸爸葬在一起，她将从墓碑出发，直抵天堂。天堂里有爸爸正在等待她。
那天，杨凡等人也去了，除了鲜花，他们还带去了希希生前最喜欢听的音乐，那首《火柴天堂》。
“有谁来买我的火柴，有谁将一根根希望全部点燃，有谁来买我的孤单，有谁来实现我想家的呼唤。每次点燃火柴微微光芒，看到希望看到梦想，看见天上的妈妈说话。她说你要勇敢你要坚强，不要害怕不要慌张，让你从此不必再流浪，妈妈牵着你的手回家，睡在温暖花开的天堂……”
希希是幸运的，因为有那么多善良的人陪伴着她离开，并且点亮了通往天堂的每一盏路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