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二字乍一听来确实金锦玉贵令人神往，比起小麦、豆子等其他庄稼的长势，显得生机蓬勃气度不凡，产量也高高在上。但是食用起来则是“金玉其外粗粝其中”了。玉米品质粗劣，黏度极差。供人食用，能做成的饭食品种极为有限。磨成玉米珍，做稀饭；磨成面，还是做稀饭。要勉强做成馒头，多多少少要加些许小麦面粉才行。还是让我给玉米画张相吧：

青杆绿叶长，红缨金苞壮；

虎根扎地雄，花冠仰天芳；

金棒灿灿明，玉籽晶晶亮；

高产却质劣，粗粝似糟糠。

惜乎富贵相，空有锦皮囊。

国外属饲料，我们当主粮。

我们这一代人对玉米制作的饭食有一种难以描摹的情感，爱恨有加。食之反胃，久之不食则有些怀恋。现在美其名曰的地方特色小吃的“搅团”，说白了其实就是玉米面做成的稀饭。有文人在笔下写的的那制作过程颇有诗意：文火慢慢烧，面粉轻轻散，擀杖转圈搅，越搅味越荃。但“搅团”在我心中的印象是：“状比沫糊干，形似浆糊黏。不吃心发慌，吃了胃泛酸。初餐挺稀罕，常吃犯熬煎。饥馑救命饭，水熬玉米面。”当年，年轻力壮的我辈把搅团戏称为“哄上坡”，意即这种食物很不耐饥。说是在坡下吃得肚胀腹圆，上到坡头立马就像轮胎漏了气似的肚瘪腹扁，饿得前心贴着后心了。我们这一代人，提起“搅团”，便胃神经过敏般的泛酸。因为，自“大跃进”始，至“改革开放”止，搅团和我们朝朝暮暮亲亲热热了二十多年。在那缺吃少穿的年月，一日两餐天天天，早饭是熬玉米珍，午饭是搅团，用当时的流行语“雷打不动”来表达一点也不过分。为了调剂，搅团晾凉后切成条状调着吃；切成块状煎在菜汤中热食。孩提时每每放学回家，见到母亲做的饭又是搅团，那表情那态度不用文字描写读者就可想而知了。搅团这种饭食，偶尔吃上一两餐，似乎美味爽口鲜美异常。但经常食用，是谁也受不了。我们坚持不懈地吃了二十多年，决不是我们有什么奇功异能附体，而是“天灾人祸”所迫，为了活命而已。正是玉米，挽救并延续了我们这一代人的生命，使我们有幸活到今天！搅团功不可没或可谓之功勋卓著。

搅团给我人生留下最深刻记忆的是，1970年12月22日县上新建的建材厂（即富平县水泥厂）负责招工的干部周根华来到我家，要招我去他们厂工作。因招工之事根华在此之前到我家曾来过两次，但他走后一直没有下文。我心急如焚。周根华两次来到我家，我家连端出一碗面条、拿出一个麦面馒头招待客人的能力都没有。我大嫂不好意思地跟周说：“我家实在没法给你端出像样的饭菜。”周说：“我知道。我很喜欢吃搅团。”斯情斯景，我至今一想起都感到非常内疚。对于我家此等“礼遇”，周根华没有丝毫的不悦，更没有在招工中作梗使坏。相反，我的招工得到比预期还要好的结果。

用时下的观点来观察，要帮一个人跃出“农门”进城“就业”，这是关乎一个人改变生存环境以及前途、命运的大事。在高档酒楼如何豪华铺排大肆吃请都不过分，送礼、塞红包也很稀松平常。我当时的身份是一介农夫，家里也穷得叮当响。每天以玉米杂粮果腹，走亲戚还要借别人的裤子穿，遑论什么权势与背景了。周根华先生和我仅有几次暂短的接触，而且，每次到我家的“招待用餐”都是搅团！他却为我办了在我生命中那么重要的一件大事。周先生原是延安时期的老革命，曾有过在*警卫排当副排长的光荣经历。他的工农干部本色，他的清节自砺敦厚善良和同情弱者不求回报的德馨是多么的弥足珍贵。拿来与现在某些凡办事必“吃拿卡要”的丑恶现象相对照，其人格、形象多么傲岸丰伟！

如今摆上现代人餐桌及叫卖声中的“搅团”，虽容颜依旧但品质全非。这“搅团”已不是当年那搅团。这种搅团中都加入了大量的麦面或用纯麦面做成。因为麦面细腻筋道，比起粗而劣之的玉米面，吃起来更滑润可口，也没了那种食后胃酸之虞。自然食客趋之若鹜。但是，多少年来，每每听到街巷里传来的搅团声声，我似乎是在聆听感动；每每直面搅团，便油然而生出敬畏。因为从心底钩沉而起的，是那值得感恩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