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12ˉ 晚明《新刻钟伯敬先生批评封神演义》第五回“云中子进剑除妖”插图
8.榜题“太华山云霄洞”(《明》图36,本文图13):《明》原称“太乙真人”,应是“赤精子”。主神头戴道冠,面无髭须,身穿绿色法衣,双手持太极,半黑半红,其右侍者戴小冠,手捧圆扇,左束双髻,手持书卷。在《封神演义》中,“太华山云霄洞”是赤精子的修道所。赤精子的重要法器“阴阳镜”于小说第四十八、五十一和五十二回被一再提及;第五十九回“殷洪下山收四将”更以此镜为核心,讲述赤精子的徒弟殷洪获师付予阴阳镜并授用法:“此镜半边红,半边白;把红的一晃,便是生路;把白的一晃,便是死路。”第六十一回“太极图殷洪绝命”的插图(图14),描绘赤精子展开太极图,旨在收复叛逆弟子殷洪,愁眉不展的赤精子束着长长的胡须,不忍地遥望着坐在马上快将灰飞烟灭的徒弟殷洪,两者形象鲜明突出。对比斗牌的神像,可能是由于小说中殷洪使用阴阳镜的情节描述详细,横跨第五十九至六十回,因此画师误取了殷洪的形象,将赤精子描绘成了戴小冠而无髭须。
图13ˉ 斗牌“ 太华山云霄洞”
图14ˉ 晚明《新刻钟伯敬先生批评封神演义》第六十一回“太极图殷洪绝命”插图
从以上讨论可见,八神像中有七位确定是《封神演义》中的阐教仙人,听命于阐教教主元始天尊,扶助天命所归的姬昌(周文王)对抗商纣。在小说中,他们与维护商朝的截教对抗,参与多场战事,*死截教众仙,促成元始天尊主导的封神计划。他们在神谱中出现,不但显示了清中晚期《封神演义》的正派仙人仍然深入民心,更跟他们在小说中促使凡人和仙鬼穿越死亡而成神的宗教功能有关。助人鬼转化成神的“封神”观念非常重要,在高淳两张故事画“黄飞虎闯汜水关”(《明》图103,本文图1)和“渭水聘贤”(《明》图104,本文图2)中尤其明显。后者描绘周文王礼聘正在钓鱼的姜太公辅助灭商,旨在凸显姜子牙作为元始天尊的爱徒、封神计划的执行者的重要地位。前者沿用黄飞虎闯汜水关的故事,标榜黄飞虎这位原属商纣的凡人武将如何反抗朝歌,在阐教仙人的帮助下投奔周武王,加入阐教对抗商纣,奋勇战敌。值得注意的是,第八十六回黄飞虎于渑池县被张狂*害,最终在封神榜受赐封为“东岳泰山天齐仁圣大帝”,成为五岳之首,总管天地人间吉凶祸福,得到了极大的荣誉和权力。而且,黄飞虎在受封时特别获加敕一道,命他“执掌幽冥地府一十八重地狱,凡一应生死转化人神仙鬼,俱从东岳勘对,方许施行”。
黄飞虎成为“东岳泰山天齐仁圣大帝”固然是晚明小说的构造,但黄飞虎能从《封神演义》众多辅助姜子牙的人、仙中被选出,成为高淳画轴的主角之一,跟他被封为“东岳大帝”不无关系。东岳大帝,古称“泰山府君”,掌人间赏罚和生死大事,其中他主人生死之期,管理阴曹地府的职能在明清时期尤其突出。现存不少明清的东岳庙里皆可见其管辖的十王殿画像。[11]《明》书将图66辨为“东岳大帝”(图15)。该神正面坐在圈椅上,无头光,身后有二女侍持日、月扇,两旁另有一对仙官戴乌纱帽、穿红官服、持笏板。在《明》全书中,既能坐上象征高位阶的圈椅,同时又没有象征天神和天仙的头光的神祇,除东岳大帝,就只有《明》图8(原称“后土神”)和《明》图88(原称“祠山神”,即张渤)。此三神皆执圭,画面背景、侍从装扮和动作都大体相同。笔者同意《明》书将图66定为东岳大帝,不过图8似非后土,疑是东岳泰山天仙玉女碧霞元君,同书图88亦应是酆都大帝而非祠山神(张渤)。据明《绘图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北宋大中祥符四年东岳获真宗上帝号“东岳天齐仁圣帝”,帝一女名“玉女大仙”,即后世称“碧霞元君”。[12]画中二神皆衣绿色帝、后服,显示他们与东方(青)的关系。至于图88的神祇,脸黑,穿黑袍,跟酆都大帝的形象十分接近。再加上《明》书收有酆都阎罗王的神轴(《明》图208),主神没有头光,背景的持扇侍女和仙官形象都跟上述三张斗牌如出一辙,可见斗牌三神和挂轴所表现的为同一类神祇,皆属地祇或主管阴间之神。或因此故,虽然三神的位阶甚高,但并没有天上仙圣专属的头光。同样的安排亦可见于民乐县博物馆藏的神像。[13]这三位神祇的斗牌,很可能是跟《明》书收录的十王殿画像(《明》图209—218)、金地藏(《明》图30)和十八层地狱(《明》图219—222)等同用于度亡类道教科仪。
图 15ˉ 斗牌“东岳大帝”
《封神演义》与明末以来道教镇魂仪式之关系,田仲一成曾作深入讨论。他指出,中国对阵亡战士的英灵祭祀由来已久,不过自宋代以来,目连救母的故事和戏剧一直为孤魂祭祀仪式的核心,直至明末,英灵祭祀和戏剧才得以复兴,而《封神演义》的流行在此复兴中扮演极其重要的角色;故事中,大量阵亡者获赐封成神从而得到安慰,使《封神演义》戏剧成为道教镇魂祭祀的核心,在仪式期间严肃上演,供神灵享受。[14]不仅如此,《封神演义》中诸如雷部天君、哪吒、二郎神等神祇,亦融入各地民间仪式和傩礼的神灵体系,对明末至近代各地整合道教神谱皆有重要影响。[15]从现存于高淳的庙宇,如高淳区永安社供奉杨任、哪吒、杨戬等为主神,可见《封神演义》对当地信仰的影响至今犹存。[16]高淳斗牌对阐教仙人等神祇的描绘,即《封神演义》于19世纪末与当地道教整合的反映。
(二)跟《封神演义》可能相关的其他神祇
除上述几位外,《明》书中还有不少神祇被认为是源自《封神演义》,不过由于缺乏榜题或明确的图像志,所以他们与《封神演义》的关系尚难以确定。例如,高致宇认为高淳画像中的三十六天罡并非道教典型,他从高淳地区工作人员得知的三十六天罡和七十二地煞的名号,正好跟《封神演义》第一百回封神榜上“随斗部天罡星三十六位名讳(俱万仙阵亡)”和“随斗部地煞星七十二位名讳(俱万仙阵亡)”的名单相同。[17]耿纪朋和郑小红则认为斗牌的天罡和地煞的形象,是源自《水浒传》而非《封神演义》,因为《水浒传》第七十一回描述的天罡、地煞,如持大刀的天勇星关胜(《明》图136)、执双鞭的天威星呼延灼(《明》图137)、持双枪的天立星董平(《明》图140)等,皆可在斗牌中找到相应形象,而这些神祇并不见于《封神演义》。[18]然而,高淳斗牌的天罡、地煞并非每位皆画有明确法器,且他们的排列次顺如何确定?由于《封神演义》和《水浒传》对明清民间信仰皆有影响,高淳斗牌的天罡、地煞是博采多家之说,抑或独出一书,尚无法确定。
此外,耿纪朋和郑小红认为有更多的高淳神像画受到《封神演义》影响(见附表),例如《明》图5被辨为托塔天王李靖、图9为骊山老母、图14至16为三霄三女神、图87为赤精子,还有二十八宿、雷部二十四将等。然而,这些神祇有的图像特征并不足以确认其身份(如三霄、赤精子),有的则自明代以来一直存在于道教神谱(如二十八宿)。另有一些很可能是民间俗神,如图9应并非骊山老母,而是跟图92成对,从他们同穿黄袍,持杖,手执鲜花,背后执幡、持扇两位侍者的姿态可见,他们很可能是负责人间求子祈女守护儿童的花婆、花公。倘二神再加上四位具相同画像背景、衣红袍和执花的女神,即书中辨为“天妃(妈祖)”(《明》图14)、“碧霞元君”(《明》图15)、“麻姑”(《明》图16)和“九天玄女”(《明》图58),这一组六神很可能是求嗣护童仪式的祈求和崇拜对象。它们在高淳斗牌中出现,或是为响应民众对特定目的的仪式需求。
(三)道教核心神祇
至于高淳神像画中的道教神祇,《明》书的整理者已做了大量工作,辨出许多仙圣,包括三清、斗姆、三官大帝、大茅君、天师、八仙、文财神、赵天君、王天君、温天君等多位护法神,以及当地的城隍、土地和地方守护神等。
然而,有些神祇的身份仍需重新厘定。例如,《明清道教神像画》视为三茅君的画像(《明》图85),主神披发,黑袍,持圭,跣足,脚踏龟蛇,其前有侍者持七星剑,后有侍者将旗,显然是真武大帝而不是三茅君。此外,该书定为二茅君的神像(本文图17,《明》图84),主神正面坐于八角须弥座上,有靠背,有头光。八角须弥座是神祇崇高地位的象征,全书只有三清神和斗姆配得此坐,即使大茅君的画像亦只画出靠背,而脚下未见有须弥座。如果图17为二茅君,则大茅、二茅和三茅君在这些斗牌中可能具有相当特殊的地位,仅位于三清等道教尊神之下。
在众多道教神像中,最具地方道教特色的是一组九霄神像。《明》书刊出六张,分别定名为“琅霄洞神──始青大帝”(《明》图17)、“泰霄洞府神─晖明大帝”(《明》图18)、“神霄洞府神──黄帝”(《明》图19,本文图16)、“青霄洞府神──好生大帝”(《明》图20)、“碧霄神──总生大帝”(《明》图21)、“降霄神──太平大帝”(《明》图22)。不过,斗牌的画心其实只有榜题标明洞府名称(如“某某洞府”)而没有主神名字。[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