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炸的油墩子吃上去外脆内酥，油香四溢。©上海潮生活
「成师傅，你这个油墩子怎么做的啊？这么受人欢迎？」
「我这个萝卜丝饼最主要就是新鲜，所有的材料都是当天备，当天用，用不完就扔了，从来不留到隔天的。」
不晓得问话的记者是哪里人，阿成还是习惯将这种看起来像小木墩子一样的油炸物称作「萝卜丝饼」。
「油墩子」是上海人的习惯叫法，杭州人管它叫「油墩墩儿」，苏北人称其为「油端子」，潮州人叫它「猪脚圈」，在宁波叫「油饷」，到了江西就是「油炸果」……不过总归「萝卜丝饼」这四个字是最能叫第一次吃的人快速理解这道小食的实在说法，只是略显得直白，欠缺生动，就像阿成活过的大部分日子一样，平平白白。
「成师傅，我看你这萝卜丝还是手切啊。」
「当然得手切，这样的萝卜丝才有脆劲，最关键的是调面糊的火候，稠了，萝卜丝饼不容易熟，吃着黏糊，稀了，进油锅就散，不成形，这是我十几年的秘方啦。」
接受电视台主持人采访那天，阿成穿了件新衬衫，外面的围裙、袖套也是全新的，深蓝色，这个颜色贱上油点儿最不容易显出来。随着这么一问一答，阿成的面色也越来越红，直到衣领间露出来的梗着的脖颈全部烧得通红。
面糊炸至表面微黄，基本定型后，轻轻翻转铁勺即可脱模滑出。©冇伱灬冇我
「你晓得哇，那个炸萝卜丝饼的油温是我自己一点点试出来的，炸了十多年的，每锅不焦不老，刚刚好，出锅就是脆的。」阿成一边和阿胡子吃酒，一边念叨着。「晓得了，晓得了，也该你转运啦，吃了多少苦了。」阿胡子嘴里说的苦，是被纳入整个时代的悲叹。
作为和阿成一起下过乡的赤膊兄弟，阿胡子非常清楚阿成经历过哪些个体生命的残酷。他们被分配去的地方是黑河一处大型农场，位于小兴安岭北麓，靠近中俄边境线，是实打实地苦寒之地。喂猪打狗挡鸡窝，上岭拾柴下山拉货，没有收入，没有盼头。
阿成是「厂子弟」，原本可以顺顺当当接阿爸的铁饭碗，性格不说张牙舞爪，那也是敞敞亮亮，黑河的朔风慢慢磨掉了他身上的意气，阿成一天比一天沉默，肩膀一天比一天塌，终于，因为长期担粪，他的背被彻底压垮了。当时，阿胡子一方面心疼兄弟这辈子再直不起腰，一方面又有点羡慕 —— 只有生了重病，或者残疾了，才有可能设法办回城去。
「病退」回了城里之后，阿成顶着阿爸的名头，在街道工厂里上了几年班，之后小厂子跟不上经济形势，*了，「残疾」的阿成就此成了街道的困难户，工厂因为他驼背不收，更不要说讨女人了，只能在弄堂口摆个摊子卖早点。虽然弄堂里来来往往住的人没见少，但是认识阿成的人越来越少，小年轻的都爱吃些「洋早餐」，阿成的生意是越来越差，只能一边吃着低保，一边开着摊子，没想到居然捱到了「转运」的这个契机。
街头油墩子的价格经年上涨，某种程度上也见证了上海物价的变化。©魔都食鉴局
上了电视台，阿成的摊子越来越热闹，但好景不长，紧接着，城管找上了门。在一群小年轻的围观下，阿成的摊子被收走了。
坐在街道办公室里时候，阿成始终昂着头，眼神呆呆地看着前方，嘴巴一动一动的，似乎努力想说点什么。路过的工作人员不时往里撇一眼，「哟，这不就是那个出了名的阿成吗！」
阿胡子站在街道办主任的对面，两手撑在办公桌上，要为阿成讨说法。
「张主任，我兄弟好不容易可以翻身了，这样搞不是断人生活么。这种事情街道不管？」
「我们小小一个街道，哪里管得了城管大队哦！再说了，阿成这是占道经营，有人投诉了。」
「那咋办？重新让阿成吃低保？这样街道的面子上也不好说吧。再说了，人家阿成现在出名了，都上电视了啊！」
「阿胡子你放心，阿成你也放心，我们街道肯定不会不管的，你们先回去，我们去和那边沟通清楚，放心。」
还没等到街道的消息，阿成摊子被封了的照片就开始在网络上发酵。「童年回忆油墩子被迫关门」「老上海的味道消失」，类似的帖子满天飞，街道主任看到后立马给阿胡子打了电话。
「阿胡子，不要和阿成闹了，你们的问题街道正在解决嘛。」
「领导啊，我这现在没空，有人要投资阿成了，晚点和你说啊。」
又在网上「红」了一波的阿成，让一批自称投资人的小年轻找上了门，声称要帮他做品牌，做营销，做成连锁加盟，最后上市。
阿成感到挺茫然，他问阿胡子：「这些小年轻都是要做啥？」阿胡子笑了笑，「他们都把别人当戆大，也把我们当戆大，甭理会。」不过，这些小年轻的资料可都被阿胡子留了下来，尽数送去了街道办主任的办公室。
下课后人手一只，用褐色油纸包着，这是大部分上海人对于油墩子的群体记忆。©上海小资美食
在街道积极解决阿成出摊问题的同时，「阿成油墩子」开始不挂牌经营，想吃就要去阿成家里买。顺着原来出摊那条弄堂一直往里走，左手边看见一个 9 号的门牌就是了。
下午 4 点钟，老旧的煤炉上已经架好一口黑漆漆的铁锅，滚油冒着烟气，「滋啦」一声，阿成用专门的铁勺舀起面糊，娴熟地沉进油锅，然后聚精会神地盯着火候，注意听着锅里的响动，就是现在，轻轻一翻，囫囵成形的面团脱离了铁皮，滚进油中翻腾，略等片刻，再一撩，被汆得金灿灿、滋滋作响的油墩子便出现在锅沿的丝网上，那香气，直勾得后头排队的众人不自觉吞咽口水。
现在，趁着「地摊经济」的春风，买油墩子的队伍终于又从阿成家里移回到弄堂口，也有人唱衰，说阿成的摊子摆不长，正式的政策文件都没批下来呢。
阿胡子可不管这些，他就喜欢看着这些精神头十足的年轻人，感觉自己也回到了好年纪。「阿成啊，你现在是一招鲜吃遍天，再做几年就好吃退休金啦，后面我们每天就吃吃茶，讲讲闲话好啦。」
阿成略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良久，又补了一句，「萝卜丝饼总归还是要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