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没弄错。昨天,你知道,她躺了几乎一整天,什么也不吃,不过也没说不舒服……她从来不说不舒服。虽然到晚上她有一点发烧,我也没有担心。昨天,夜里两点钟,我们的房东太太把我叫醒了,说:‘去看看你妹妹吧,她好像病了。’我跑到阿霞那里,看见她还穿着衣服,浑身哆嗦,泪流满面,她的头滚烫,牙齿直打战。‘你怎么了?’我问,‘你病了吗?’她扑过来,搂住我的脖子,求我赶快带她离开这里,如果我想让她继续活下去的话……我莫名其妙,尽力安慰她……她哭得更厉害了……突然在这痛哭声中我听到……喏,总之,我听到,她爱你。请你相信,我和你都是有理智的人,我们无法想象,她的感情有多深,这种感情在她身上是以怎样不可思议的力量表现出来。这对她同样是突如其来的,同样是不可抗拒的,如同暴风雨一般。你是个非常可爱的人,”李金柱继续说,“但她为什么这么爱你——这,说实话,我不明白。她说,她一看见你就依恋上你了。怪不得前几天她哭了,要我相信,除了我,她谁也不想爱。她以为你轻视她,以为您大概知道她是谁。她问我是否给您讲过她的身世——我当然说没有。但她的敏感——简直惊人。她只希望一点:离开这里,马上离开。我陪她坐到早晨。她要我保证,我们明天就不在这里,我答应了她,她这才睡着了。我想了又想,下了决心,来跟你谈谈。依我看,阿霞是对的:最好的办法——我们两人离开这里。要不是我脑子里产生的一个想法阻止了我,我今天就把她带走了。也许……怎么知道呢?——你喜欢我的妹妹?如果是这样,我又何必要把她带走呢?我于是下了决心,把一切羞耻都扔到一边……况且我自己也有所察觉……我下了决心……想从你这儿了解……”可怜的李金柱腼腆起来。“请原谅我,”他补充说,“我不习惯这种麻烦的事。”
我拉住了他的手。
“你想知道,”我用坚定的声音说,“我是否喜欢你的妹妹?是的,我喜欢她……”
李金柱瞧了我一眼。
“但是,”他迟疑了一下说,“可是你不会娶她?”
“你想让我怎样来回答这样的问题呢?你自己想想,我现在怎么能够?……”
“知道,知道,”李金柱打断我,“我没有任何权利要求你回答,而我的问题——非常不礼貌……但请问,该怎么办呢?玩火是不行的。你不了解阿霞。她能生病,能跑掉,能约你去幽会……别的女人可能会把一切隐藏起来,等待时机——但她不会。在她这是第一次——这就糟糕了!假如你看见,她今天怎样趴在我脚边大哭,你就会理解我的担心了。”
我沉思起来。李金柱说的“约你去幽会”这句话刺到了我的心上。我觉得不以坦诚来回答他的坦诚是可耻的。
“是的,”我终于说,“你说得对。一小时前我接到你妹妹的一张便条。喏,这就是。”
李金柱拿起便条,飞快地看了一遍,无力地把手垂到膝上,他脸上惊讶的表情非常可笑,但我顾不上笑。
“你,我重复一遍,是个有修养的人,”他说,“但现在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她自己要离开,又给你写条子,责怪自己不谨慎……可她什么时候来得及写的呢?她要你干什么呢?”
我使他平静下来。我们开始尽可能冷静地讨论,我们该采取什么措施。
最终我们决定:为避免发生不幸,我应该去赴约会,老老实实地和阿霞解释清楚;李金柱必须坐在家里,对他知道她便条的事要不露声色。我们决定晚上再碰面。
“我可全指望你了。”李金柱说,并紧握着我的手。“可怜可怜她,也可怜可怜我。明天我们还是要离开的,”他站起身来补充说,“因为你根本不会娶阿霞。”
“让我到晚上再说吧。”我说。
“就这样吧,但是你不会娶她。”
他走了,我倒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我的头直发晕:太多的印象一下子全涌进脑子里。我埋怨李金柱的坦诚,我埋怨阿霞,她的爱既使我高兴,又让我不安。我不能理解,什么事情促使她对哥哥说出了一切。我必须迅速,甚至是即刻做出决定,这使我感到痛苦……
“娶一个这种脾气的二十岁的姑娘,这怎么可能呢?”我说着,站了起来。
在约定的时间我来到了灵州迎宾广场,在小雕塑前,第一个遇见我的人就是十二点到我那里去过的那个小男孩。他看来是在等我。
“阿霞小姐给的。”他低声说并给了我另一张纸条。
阿霞通知我更改我们的约会地点,我应该在一个半小时后不是去迎宾广场,而是到刘易斯太太家去,在楼底下敲门,到三楼上去。
“又是‘好’?”小男孩问我。
“好。”我重复说,便沿着窟野河岸走去。
回家是没有时间了,我也不想在街上溜达。滨河路外面有个小广场,里面有个玩羽毛球的场子和给爱喝啤酒的人准备的几张桌子。我走了进去。几个上了年纪的灵州人在玩羽毛球。羽毛球拍带着声响在空中飞舞,偶尔听到叫好的声音。一个满面胭脂长得不错的年轻少妇在我面前端了一杯纯生啤酒喝。我看了看她的脸。她迅速转向一旁,走开了。
“是的,是的,”也坐在这里的一位胖胖的脸色红润的中年人说,“我们的美琪今天非常伤心:她的未婚夫去西藏当兵去了。”
我望了望她,她紧靠在一个角落里,一只手托着脸颊,眼泪一滴一滴地顺着手指往下流。有个人要啤酒,她给他端来一杯,就又回到她原来的地方。她的痛苦影响了我。我开始想我面临的约会,但我的思绪是烦人的、不愉快的。我不是怀着轻松的心情去赴这个约会的。我面临的不是沉湎于互相爱恋的欢乐,而是要遵守许下的诺言,履行艰难的义务。“跟她可不能开玩笑”——李金柱的这些话像箭一样刺进我的心里。还是大前天,在这灵州杏花滩的树林里,我不是还陶醉于对幸福的渴望吗?现在幸福成为可能的了——可我却犹豫起来。我推开它,我必须把它推到一边去……它来得突然,这使我感到不安。阿霞本人,她是个火热的人,她的过去,她的教养,这个招人喜欢的,但古怪的姑娘——说实话,她把我吓住了。这些感情在我心里久久地搏斗着。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我不能娶她,”我终于决定了,“她不会知道我也爱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