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字……啊,我这个疯子,这个字……我昨天含着眼泪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我对着杏花滩的风白白地说了多少遍,我在空旷无人的树林里反复地说……但我就是没有对她说出这个字,我没有对她说,我爱她……可我那时候也还说不出这个字。当我和她在那个决定命运的房间里见面的时候,我心里还没有明确地意识到我的爱情,甚至在我和她哥哥在那种茫然的、令人难堪的沉默里待着的时候,这个意识也还没有觉醒……这个意识以不可抑制的力量爆发出来只是在过后的一会儿,当我为可能要发生不幸而惊恐,我开始寻找和呼唤她的时候……但为时已晚。“可这是不可能的!”别人会对我说;我不知道这可能不可能——我只知道这是真的。如果阿霞身上哪怕有一丝卖弄风情的影子,如果她的地位不是名不副实的,她就不会离开,她承受不了任何一个别的少女可能承受的事情:我没有懂得这一点。在我最后一次和李金柱在暗黑的窗户前见面时,我的丧门星把我的表白堵在了我的嘴里,这样,我还能抓住的最后一条线也从我的手中滑掉了。
就在那天,我拿着收拾好的箱子回到灵州宾馆,并乘火车去西安。我记得,火车已经离站台了,我心里默默地在向这些灵州街道,向灵州所有的这些地方告别,我已经永远也不会忘记灵州小城——这时候我看见了美琪。她坐在窟野河岸边的长凳上。她的脸是苍白的,但不忧郁。一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站在她旁边,一面笑着在给她讲述什么。而在窟野河的另一边,我的灵州广场小雕像依然是那样忧伤地透过老松树苍翠的叶子向外张望。
在西安我知道了李金柱兄妹的行踪,我了解到他们去了薛家湾。我动身去紧追他们。但我在薛家湾的一切寻找都是徒劳的。我久久地不肯罢休,久久地坚持着,但我最终不得不放弃追上他们的希望。
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们——我没有见到阿霞。我模模糊糊地听到过关于李金柱的消息,但她对于我永远消失了。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有一次,已经是几年过后,在北京,在一节火车车厢里,我匆匆瞥见一个女人,她的脸使我栩栩如生地想起永远不能忘怀的面容……但我大概是被偶然的相似所蒙骗了。阿霞在我的记忆中依然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时期所认识的那个姑娘,依然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伏在矮矮的木椅子背上的那个样子。
不过,我应该承认,我为了她而伤心的时间并不太长。我甚至认为命运没有把我和阿霞结合在一起,是很好的安排。我还聊以自慰地想,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我大概不会幸福。我那时候太年轻——我觉得未来,这短暂的、飞逝的未来是无限的。
我想,难道发生过的事情就不可能重复,就不会比以前更好,更美吗?……我接触过别的女人,但阿霞在我心中激起的那种情感,那种炽烈的、温柔的、深沉的情感再也没有重复过。不!对于我没有一双眼睛能代替那双曾经钟情地望着我的眼睛,没有另一颗伏在我胸前的心曾使我的心如此欢乐和甜蜜地陶醉!命中注定我要过单身汉的孤独生活,度过寂寞的岁月。但她的几张便笺和她从窗口抛给我的那枝枯了的玫瑰花,我始终作为最神圣的东西珍藏在身边。这枝花至今还散发着幽香,而给我这朵花的手,那只我只有一次能把它紧贴到我唇边的手,可能早已在坟墓里腐烂……而我自己——我又怎样了呢?经历了那些梦飞的希望和向往之后,我还留下了什么呢?这些灵州的记忆,全部变成了绘画作品,这样,一棵微不足道的花草散发出的淡淡的气息比人的一切欢乐和一切痛苦存在得更长久——甚至比人的生命更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