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来,往可怜的美琪手上放了一个五块钱人民币(她连谢也没谢我),就朝刘易斯太太家走去。暮色已在空中弥漫开来。在黑暗的街道上面,一片狭长的天空映着晚霞的红光。我轻轻地敲了敲门,门立刻打开了。我跨过门槛就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到这边来!”听到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在等你呢。”
我摸索着走了两步,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抓住了我的手。
“您就是刘易斯太太吗?”我问。
“是我,”还是那个声音回答我,“是我,我漂亮的年轻人。”
老太太领着我沿着很陡的楼梯往上走,在三楼的楼梯平台上停了下来。借着从小窗里透出的微弱灯光,我看见了煤老板遗孀满是皱纹的脸。令人腻味的狡狯的笑容裂开了她瘪着的嘴,使她那无神的小眼睛眯得更细了。她向我指着一扇小门,我猛地打开了门,走了进去,便随手砰地把它关上了。
我进去的这间小房间相当的暗,所以我没有马上看见阿霞。她围着长披肩坐在窗旁的椅子上,把头扭过去,几乎是藏了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小鸟。她呼吸急促,全身发抖。我说不出地可怜她。我走到她身边,她更把头扭过去了……
“阿霞。”我说。
她突然直起身来,想看一看我,可是不能够。我抓起她的手,手冰凉,在我的手掌里像死人的手一般。
“我希望……”阿霞开始说,尽力想微笑,但她苍白的嘴唇不听使唤,“我想,不,我不能。”她说完就不做声了。的确,她说的每个字都是断开的。
我靠她身边坐下。
“阿霞。”我重复说,也是什么也说不下去。
开始了沉默。我继续拉着她的手,望着她。她仍然全身瑟缩着,吃力地喘着气,轻轻地咬着下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不让盈眶的泪水流下来……我望着她:在她胆怯的一动不动里有一种令人感动的、无能为力的神态;她像是由于疲劳,好不容易走到椅子旁边,就这样倒在它上面了。我的心软了……
“阿霞。”我用勉强能听到的声音说。
她慢慢地朝我抬起了她的眼睛……啊!一个热恋中女人的目光——谁能描写你呢?这双眼睛,它在恳求,它表示信任,它在询问,它表示顺从……我无法抗拒它们的魅力。我觉得一股微火流遍我的全身,我仿佛被许多灼热的针刺着。我弯下身去,亲吻她的手……
我听到一个颤抖的声音,仿佛是时断时续的叹息;我感到有一只软弱无力的手在抚摸我的头发,这只手抖动得如同风中的一片树叶。我抬起头,看见了她的脸。这张脸突然一下子变了!恐惧的表情从她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目光注视着窗外黑漆漆的二郎山,一个更遥远的地方,把我也带到那儿去了;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她的额头苍白得像大理石,她的黑发往后飘散着,似乎是风把它们吹过去的。我忘却了一切,把她拉向身边——她的手乖乖地顺从着,她的整个身子也随着跟了过来,披肩从肩上滑了下去,她的头轻轻地伏到我的胸前,靠到我滚热的嘴唇下面……
“我是你的……”她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低声说。
我的手已经搂住了她的腰部……但我突然记起了李金柱,这如同一道闪电,使我醒悟过来。
“我们在做什么!……”我大叫一声,猛地向后一闪,“你哥哥……要知道,他一切都知道,他知道我和你见面。”
阿霞坐到了椅子上。
“是的,”我继续说,一面站起身来,走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你哥哥一切都知道……我只好对他说出一切。”
“只好?”阿霞含糊不清地说。她看来还没有清醒过来,还不太明白我说的话。
“是的,是的,”我用一种冷酷无情的语气重复说,“这都是你一个人的错。怪你一个人。你为什么要自己泄露我们的秘密呢?谁强迫您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哥哥呢?他今天亲自到我那儿去过,把你和他的谈话告诉了我。”我尽力不朝阿霞看,大步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现在一切都完了,一切,一切。”
阿霞想从椅子上站起来。
“别起来,”我大声说,“别起来,我求你。你是在和一个诚实的人打交道——是的,一个诚实的人。但看在佛祖的面上,是什么使您激动的呢?难道你觉察了我心里的什么变化吗?可是你哥哥今天到我灵州宾馆那里去的时候,我不能在他面前隐瞒。”
“我在说些什么呀?”我心里想,我是个不道德的骗子,李金柱知道我们的约会,一切都被歪曲了,被暴露了——这些念头就这样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
“我没有叫哥哥来,”听到阿霞惊恐的低语,“他自己来的。”
“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呀,”我继续说,“现在你却想离开了……”
“是的,我应该离开,”她同样轻声地说,“所以我才请你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和你告别。”
“你以为,”我反驳说,“和你分手我会很轻松吗?”
“那你为什么对我哥哥说呢?”阿霞困惑地重复说。
“我对你说——我不可能有别的做法。如果你自己不暴露自己……”
“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她老实地反驳说,“我不知道我的房东太太还有另外一把钥匙……”
这个天真的请求原谅的理由,从她的嘴里,在这样的时刻说出来——当时差点没让我发火……可是现在我回忆起它就不能不非常感动,可怜的、诚实的、真挚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