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油耐
还有一种蝉,形体较马蛣蟟儿小,身体宽短,体色灰绿,局部具白蜡粉,多在末伏天出现,学名叫“鸣鸣蝉”,也叫“呜蜩”,北京人称为“乌云蛙”“乌英哇”,黄县话称之为“乌油耐”或“乌油哇”,因为它的叫声就是“乌油——乌油——耐(哇)”——儿歌中有“乌油乌油耐,你吃饽饽我吃菜”之语——叫的时候肚子会前后动,随着肚子的伸缩,叫声也会有变化,重复几遍,节奏越来越快,然后撒泡尿就飞走了,神龙见首不见尾,想抓到它非常困难。柳永的《雨霖铃·寒蝉凄切》中所说的寒蝉指的就是它,因为它的叫声最后拖着一个长音“哇——”,颇有几分苍凉哀怨的味道,古代借物抒情,把它当作凄切的象征。
伏得喽
比乌油耐略微早一点出现的,是“蒙古寒蝉”,古人称之为“蛁蟟”“茅蜩”“螗蜩”,《本草纲目》谓其“头上有花冠,曰螗蜩,曰蝘,曰胡蝉,《荡诗》‘如蜩如螗’者是也”。郝懿行《尔雅义疏》:“螗蜩小于马蜩,背青绿色,头有花冠,喜鸣,其声清圆。”北京人叫作“伏凉儿”,黄县话叫“伏得喽”,民间认为它的出现告诉人们伏天快要结束了,其叫声亦似“伏得喽——伏得喽”,远比马蛣蟟儿的叫声婉转有致,儿歌里唱的“知了,知了,只会高声叫”,模仿的就是它的叫声。伏得喽警惕性极高,深居简出,寻常难得一见,捕捉就更为不易了。它比乌油耐瘦小,细长,身体的颜色像青铜器一样,还长着白醭,美丽而怪异,颜值是这几种蝉中最高的。
抓蛣蟟是孩子们夏天的乐事。常用的法子是黏蛣蟟,弄把麦儿粒放嘴里嚼,嚼得稀烂,放水里反复搓洗,洗去淀粉,剩下的就是面筋了。把面筋裹在竿头,轻轻一触蛣蟟的翅膀就黏住了,只不过让大人看到了会挨顿好骂,因为粮食永远都是珍贵的。《庄子·达生》里有个“丈人承蜩”的故事:“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佝偻者承蜩,犹掇之也。”和庖丁解牛一样,佝偻丈人也有他自己的道:“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概括言之,即“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佝偻丈人用的也是黏蛣蟟法,此法有两千多年的传承,可以算得上是历史悠久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了。我有位表姑父,把钓鱼杆改造成捕蝉杆,杆头绑上从商店买的儿童玩具粘性小手(这玩意儿不黏树叶,黏蛣蟟的翅膀却很牢实),他和我表姑早上七八点钟出门(太早有露水,黏不牢),到傍晌就黏了八百多只,编织袋装了半袋子,如果佝偻丈人活到今天,也会自叹弗如吧。雍正皇帝性子沉静,不喜喧哗。他当皇子时,每到夏秋两季,嫌蝉鸣声声、蜻蜓乱飞,不堪其扰,于是组织府里的仆役拿着杆子粘蛣蟟和蜻蜓,后成为正式机构,称为“粘杆处”,黏蛣蟟黏出了公务员编制,这也算是古今奇谈了。后来粘杆处兼营副业,成为一个类似锦衣卫的特务组织,刺探情报,铲除异己,传说中的“血滴子”就是粘杆处的行动人员。不难推想,在皇帝眼中,那些妨碍自己统治的人跟扰人清静的蛣蟟有什么区别呢?
还有用马尾勒(lē)蛣蟟的,非艺高胆大者不能为,要冒着被马踢的危险,扽下几根马尾毛,结成活扣缚于竿端,套到蛣蟟的复眼后面一扯,蛣蟟嘶鸣着绕着竿端飞,却挣不脱马尾的束缚——不得不承认那时的人眼神真心的好。另有一种后起的法子比较简便易行,用铁丝曲个圆圈,缝上只塑料袋,用的时候只须从蛣蟟的后下方斜着一扣,就很容易得手,我们称之为“网蛣蟟”,暑假时很大一部分的动物蛋白就是这样得来的。不管是黏是勒还是网,竹竿的长度有限,高处的蛣蟟是够不着的,孩子们便口中念念有词:“蛣蟟蛣蟟往下退,我给你盖花被;蛣蟟蛣蟟往上爬,我给你打掉牙。”以此威胁利诱蛣蟟能退到低处。在野外,特别是柳树多的地方,晚上拢一堆火,然后大家轮流踹击、摇撼树干,蛣蟟受惊飞起,循着火光而来,翅膀被火一燎,就跌到地上再也飞不起来了。用这种方法,一晚上可捡一水筲蛣蟟。看来不光飞蛾会扑火,蛣蟟也向往着光明。现在经过改良,可以用警用强光手电照着地面,踹一脚树,蛣蟟也会往光圈里扑。古人很早就用举火诱蝉的法子抓蛣蟟,称之为“耀蝉”,《荀子·致仕》:“夫耀蝉者,务在明其火,振其树而已。火不明,虽振其树,无益也。今人主有能明其德者,则天下归之,若蝉之归明火也。”《淮南子·说山训》:“耀蝉者,务在明其火;钓鱼者,务在芳其饵。明其火者,所以耀而致之也;芳其饵者,所以诱而利之也。”后以“耀蝉”喻明主求贤,天下归附,这抓蛣蟟都上升到理论高度了都。
蛣蟟猴儿
蛣蟟的幼虫叫“蛣蟟猴儿”,也叫“老猴儿”,晚上从地下钻出来蜕皮,赶上雨后土壤湿润,更是蛣蟟猴儿出洞的高峰。吃过晚饭,天还没有黑,小孩子心急,跑到树下转来转去,看到有小窟窿就用树棍儿抠,越抠越大,有时会看到蛣蟟猴儿瞪着眼睛趴在洞口。八点多钟,天黑透了,蛣蟟猴儿钻出洞口往树上爬,这时打着手电围着树找,捉那些端端正正趴在树上的蛣蟟猴儿(它的身体必须垂直面对树身,因为它的翅膀是靠体液压力而展开的,如果不对称的话就会造成翅膀畸形,无法飞行),我们称之为“摸老猴儿”,一晚上可以摸不少,扣在盆下,第二天早上就变成粉绿色的蛣蟟了。一到晚上树上的虮蛘川流不息,它们围着停下不动的蛣蟟猴儿,等它蜕壳后最脆弱的时候展开攻击。刺猬在草丛里“唰啦——唰啦”走着,寻找刚出洞的蛣蟟猴儿,我曾见过一只小刺猬,嚼着刚捉到的蛣蟟猴儿,嘴角儿都冒“白泊(pě)”(“泊”取同音字代替,其实际是“泡沫”的合音。在黄县话里,“沫”读作mè,“泡沫”读如泊,正如“棉袄”读如喵,“稀罕”读如显,是一种合音现象)。我还见过一只小臊水狼儿在草丛里一蹦一跳的,像是在寻找蛣蟟猴儿。